“他從來沒有殺過我。”姜恒解釋道,然則轉念一想,太子靈是殺過耿曙的,雖然最后沒殺成。姜恒向來是個直接的人,從不去做無謂的假設,譬如當初他若沒有救出耿曙結果如何, 又譬如太子靈哪怕知道他與耿曙是兄弟,是不是仍抱著殺他的心。
但縱觀五國之中,姜恒幾乎可以肯定,哪怕他從風雪崤關下救走了耿曙,太子靈是唯一不曾明確表示過,對他們有殺意的儲君了。
“是。”耿曙最后點頭, 說,“哪怕他知道咱們離開雍國,也不曾害過咱們。”
曾經中中謎團, 大多得以被解開,落雁城外前來行刺姜恒的刺客, 定是汁琮所派, 再無他人。反而太子靈哪怕在兩軍對峙、雙方賭上國運之際, 亦從未起過除掉姜恒的心思。
“他一定有許多話想說。”姜恒最后道。
他有預感,這次前來濟州,也許將一舉解決所有的問題。設若無法解決, 那麼他與耿曙在這天下,就真正地再無容身之所了,只能再去找個世外桃源,避世隱居。
他的入世旅途從鄭開始,或許也將在鄭結束,冥冥之中,命運之手指引他走過千山萬水,最后依舊回來了濟州城。
“非常抱歉,”孫英在車外馭馬前行,解釋道,“鄭軍一場大戰后,就怕有人認得二位,進宮前請勿露面。”
“怕人來尋仇麼?”耿曙漫不經心道。
孫英說:“雖然勝敗乃兵家常事,畢竟,死的也是活生生的人,總有人放不下,就怕唐突冒犯。”
姜恒本將車簾揭起,聽得此話,只得再放下去。
耿曙:“我怎麼記得,這場戰爭是鄭國先挑起的?”
孫英說:“是啊,打了敗仗,還不許人心有不甘了?”
耿曙說:“習武之人,刀劍無眼,怕打敗仗,就不要打仗。”
孫英笑道:“淼殿下這話說得,誰想打仗呢?”
姜恒沒有開口,只靜靜地聽著。自古成王敗寇,眼下是鄭國輸了,還輸得一敗涂地,如果太子靈贏了,現在雍都落入鄭國手中,汁琮、姜太后、汁綾等人盡數作人犯被押解到濟州,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到了,”孫英彬彬有禮道,“請。”
濟州比起數年前第一次來更壓抑了,夏夜里層層烏云壓著,悶熱無比,姜恒在馬車內出了一身汗,宮闈中竟是有寂寥與蒼涼之意。
“姜先生的臥室已收拾好了,”孫英說,“還是原本那間。至于淼殿下……”
耿曙:“我與他住一間。”
“不用帶了。”姜恒回到鄭宮內輕車熟路,環境始終沒變過,當初住了小半年,如今閉著眼睛也認識路,便讓孫英不必再跟著,朝耿曙笑道:“我帶你走走?”
耿曙示意別玩了,先去見人罷。
“我也有話想朝他說。”耿曙道,“我還沒與趙靈好好談過呢,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上上次,耿曙甚至沒能見到趙靈的面,被他捆在關內,等待車裂;上一次,他們在落雁城中匆匆照面,身為敵人,自然來不及交談。
只沒想到如今竟是陰錯陽差,與這名雍國的宿敵竟在因緣際會之下,不得不放下前嫌,暫時聯手對抗汁琮。
“他是個隨和的人,”姜恒想了想,說,“也是個謙虛的人,至少看上去謙虛。”
姜恒牽著耿曙的手,與他十指交扣,兩人穿過前廊,姜恒忽然知道那蒼涼感是怎麼來的了——鄭宮內少了許多人。
原本值班的侍衛,減少了將近六成。
“怎麼連書房附近都沒人巡邏了?”姜恒疑惑道。
“因為沒錢了。”書房內傳來太子靈的聲音,說道,“請進。”
姜恒在門外一停,耿曙卻拉著他,徑直走進書房內。太子靈已在四個月前繼任,如今一身紫衣金繡的王袍,雖著便服,亦戴封王的簡易冠冕,容貌比數年前成熟了些,鬢角染上少許霜白,眸子依舊清亮有神,朝耿曙與姜恒望來,做了個“請”的手勢。
“先生于鄭國而言,已不是外人。”太子靈溫和謙恭之態一如往昔,“聶將軍也請隨意,就當在家里一般了。”
耿曙點了點頭,坐下,他確實看得出姜恒很自在,甚至比在雍宮還要自在,見面甚至與太子靈免了任何寒暄,就像相識多年的知己。
確實認識有些年頭了,姜恒曾與太子靈為友,又曾為敵,敵人與朋友,他們的關系隨時都在變化,猶如陰陽輪轉,只有一件事未曾改變。
雙方之間的某中默契。
姜恒與汁琮、與趙靈都曾有亦敵亦友般的默契,感受到這難得默契始終存在時,姜恒心情還是很愉快的。
“怎麼會沒錢呢?”姜恒倒是無所謂,徑自走到一側去倒茶水,自己招待自己,太子靈身邊就連個貼身跟的人也沒有了。
“打仗花光了罷。”耿曙冷漠地說。
“是啊。”太子靈說,“被你殺掉了近三萬人,要撫恤,要照顧他們的妻兒,今年國內收成又不好,收不上來多少稅。”
姜恒遞給耿曙茶,鄭茶入口有股苦澀感,回味后卻泛起陣陣甘甜。
他觀察太子靈片刻,發現他瘦了也憔悴了,尤其手臂上裹著戴孝的麻布。
“不熱嗎?”姜恒說,“大夏天的穿這麼多。”
耿曙:“……”
鄭都本來就悶熱,姜恒恨不得只穿單衣短褲,見太子靈穿著一身王袍,只覺更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