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太后面朝晚霞,面容恬靜,猶如回到了許多年前,自己仍是少女的時光。
“嫁給你父王那天,”姜太后說,“落雁就是母后的家,桃花在,他就在,最后這段時光,能在落雁度過,乃是我的心愿。去罷,王陛下,我的兒。只可惜了那倆孩兒。”
汁琮放開姜太后的手,如得大赦,退后半步,躬身答道:“是。”繼而不再多言,匆匆退走。
姜太后在落日與晚霞中站著,猶如雕塑。許久后,界圭從樹后轉出,握著已出鞘的天月劍。
“我下不了手。”姜太后沉聲道。
界圭說:“他很聰明,知道有刺客藏身樹后。”
姜太后嘆了口氣,界圭非但沒有責備姜太后,反而道:“人之常情。”
“交給炆兒罷,”姜太后長嘆一聲,“若他仍愿意歸來。你去看看汁瀧。”
界圭點頭,退后半步,繼而轉身走向東宮。
“想去哪兒?”界圭在太子瀧面前,語氣難得溫柔了一次。
太子瀧背著一個包袱,面朝外頭的侍衛,站在界圭身前,猶如窺見了希望。
界圭走過,隨手取走太子瀧的包袱,扔在榻畔,說道:“他倆還活著,我只能告訴你這些。”
太子瀧聽到這話時,頓時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你該早說。”太子瀧道。
太子瀧面朝界圭,總覺得摸不清他的心思,從小時候起,他就有點怕界圭,畢竟容貌全毀之人,對一個小孩兒來說,太嚇人了。
“為什麼?”太子瀧道,“他們去了哪兒?安陽城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只能告訴你這些。”界圭重申道。
太子瀧知道再問不出來什麼,但得到耿曙與姜恒仍然生還的消息,對他來說就夠了。
“他們還會回來麼?”太子瀧又問。
“我只能告訴你這些。”界圭重申第三次。
太子瀧只得回到榻前,坐下。
“我其實挺奇怪,”界圭說,“你為什麼從小到大,總是這麼聽話?”
太子瀧望向界圭,這話許多人說過,或者他們不明著說,心里卻都在想。設若界圭從前這麼說,太子瀧一定會覺得他在挑撥自己與父親的關系,嘴上則淡淡一句岔開。
但現如今,不一樣了。
姜恒改變了他許多,他更敏銳地察覺到,家人之間的關系,仿佛蒙著一層陰影。父親與祖母,父親與姑母,祖母與姜恒,耿曙與父親……
界圭做了個奇怪的表情,朝太子瀧道:“你這一生里,有沒有某一刻,想過反抗你爹?”
太子瀧沒有回答,只安靜坐著。
“啊,”界圭說,“想起來了,你確實反抗過。那天殺回落雁,就是你的反抗。其實你時時刻刻都在反抗,只是用你自己的辦法。”
“界圭,你究竟想說什麼?”太子瀧的語氣忽然帶了少許威嚴。
“你們三兄弟,”界圭說,“一個像把劍,一個像本書,一個像面盾牌,底子都是一樣的。”
界圭轉身,離開寢殿時,稍稍回頭,又道:“有時我覺得,你與姜恒之間,隔了面鏡子。”
太子瀧注視界圭身影。
“好好做你該做的事罷,”界圭為他關上門前,又行一禮,客氣道,“若有緣,你們總會見面。”
三天后,雍國王子汁淼、衛卓同日出殯,場面浩大。太子瀧沉默不語,親自為汁淼扶靈,汁琮則護送衛卓棺木,巡過雍都落雁。汁淼生前衣冠送入宗廟內安葬,衛卓則葬入大雍忠烈祠。
遷都之舉提上議程,汁琮親自選址,雍國版圖重制,北至遠山,南至嵩縣,雍已占天下十之近半,延伸過黃河,觸及安陽、洛陽,更有狹長腹地,猶如一把劍,劍刃尖端則是嵩縣。
雍國出關,天下驚惶,梁國滅國,此刻汁琮卻昭告天下,十月十五,下元節當日,將在洛陽舉行“五國聯會”,一切照舊。
盛夏時節,姜恒跟隨耿曙,轉過山巒,隱隱聽見了浪濤之聲。
“上來。”耿曙牽著兩匹馬,姜恒早已按捺不住,驚呼,越過耿曙,沖過山地,站在山腰上,狂喊了起來。
“是海!”姜恒大喊道,“是海啊!”
他這一生,終于頭一次真真切切,用自己的雙眼看見了海。大海如此宏大,一望無際,海鷗鳴叫聲陣陣,夏日的烈陽照耀在海面上,泛起金光。淺海處漁船劃過,沙灘上沙粒細軟潔白,猶如鹽粉般。
姜恒難以置信,回頭朝向耿曙,耿曙示意去就是,并始終注意著周圍的動向。
姜恒跑向海灘,險些被袍襟絆倒,當即除了外袍,脫了靴子,站在海水中,怔怔看著眼前的一幕。
“你看!”姜恒撿起貝殼,讓耿曙看。
耿曙把馬兒拴在海邊,說:“待會兒找個人家借宿,你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猶記那年,朝耿曙說“我想去看海”時,七歲的姜恒以為自己一輩子也不會走出姜家的高墻。事實上這世上又有多少人,從生到死,俱不曾有機會離開家鄉?
但他這麼說了,耿曙便始終記得,十二年,他從未忘卻。
如今他們終于來到了海邊,碧浪與晴空之下,大海的彼岸,是否有著云霧籠罩的仙山?羅宣、松華與鬼先生,想必已在海的盡頭開始了新生活罷?
耿曙曾巡視雍國國土,在最東面也曾見過狹長、破碎的海岸,那里礁石嶙峋,海水一片漆黑,孤獨而荒涼。在見到越地盡頭、魚米之鄉的盛夏之都時,亦覺得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