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還會來的,”耿曙說,“那伙血月的刺客,不殺了你,奪走黑劍,他們不會甘心。”
耿曙一路上盡量不與任何人說話,哪怕對方看上去只是尋常百姓。
姜恒問:“項余呢?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就這樣。”耿曙簡單道,“項余既然是大將軍,自然有他的手段與辦法。”
耿曙略一遲疑,沒有告訴姜恒真相,畢竟就連他自己,也不清楚那家伙最后如何安排。但從項余為他易容的那一刻開始,耿曙便清楚他是誰了,他懷疑他從未離開過姜恒身邊。
“什麼都別告訴他。”項余吩咐道,“你不想他難過,是不是?”
耿曙忠實地按項余最后的交代,簡單描述幾句,無非是自己連夜被偷出大牢,送出了安陽,絕口不提易容,幸而在城墻下,他在與姜恒重逢時,先一步除去了,否則一定會引起疑心。
姜恒更奇怪耿曙身上的傷與毒這麼容易就好了,耿曙的理由是,項州當年給過族弟項余一些藥,想來是海閣里得到的,姜恒便打消了疑慮。
“郢軍與雍軍也不知道怎麼樣了。”姜恒說。
“界圭已經回去了,”耿曙說,“他會為咱們探聽消息的。”
耿曙策馬,拐上岔路,姜恒忽然覺得這條路十分熟悉。
“哥!”姜恒辨認出了四周的環境。
“嗯。”耿曙答道。
兩道畔長滿了梨樹,時值初夏,一場暴雨后梨花落盡,混在泥濘之中。
“哥,”姜恒看著山上荒蕪的梯田與遠方的城廓,難以置信道,“咱們回家了!”
“對,回家了。”耿曙這一路上,始終心不在焉,一抖韁繩,“駕!”
“放我下來!放我……”姜恒馬上道。
“別亂動。”耿曙無奈道,雖然早就猜到姜恒會有這反應,最終亦不得不讓他下馬。
姜恒不顧泥水,跑上道路,遙遙望向一里地外,這時,雨又飄了起來。
煙雨朦朧,籠罩著初夏時節,那若隱若現的潯東城。
耿曙下馬,從馬鞍一側抽出傘,遞給姜恒。
姜恒卻沒有接,茫然地越過田埂,走進城內。青石板路一如既往,嘰喳鳥叫不絕于耳,偶見炊煙于城內升起,卻近乎渺無人煙。
他快步跑向曾經的住處,轉頭看著熟悉的街道與小巷。
“變小了!”姜恒不知所措,回頭喊道,“這里也變小了,哥!”
耿曙牽著馬,跟了上來,掃視四周巷落,確認沒有殺手埋伏。
“因為咱們長大了。”耿曙答道。
無數個午后,他們并肩坐在屋檐瓦頂上,從姜家的大宅頂端俯瞰城內景色,如今姜恒穿行在巷與巷之間,竟發現道路變得如此狹隘。
他跑向曾經的家,驀然記起姜家已毀于一場大火。
“家已經沒了。”姜恒回身道。
不聞耿曙回答,姜恒轉過巷尾,來到姜家大宅外,本以為自己將看見一片廢墟,卻莫名發現了那宅邸,竟然還在!與當初仿佛一模一樣,卻又有著細微的不同。
“怎麼回事?”姜恒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回頭焦急尋找耿曙,長街上滿是白霧,耿曙消失了。
“哥!哥——!”姜恒倉皇地四處找尋,他聽見霧氣內傳來一陣壓抑的、痛苦的哭聲。
“你人呢?”姜恒道。
“我在。”耿曙的聲音發抖,起初他停下腳步,心中的悲痛已難以抑制。從他知道事情的真相那天起,他就總在自己的幻覺之中煎熬,當姜恒最終不得不面對自己真正命運的那一刻,所有美好的眷戀,都仿佛隨風而去。
為什麼上天要如此殘忍地對待他?他究竟做錯了什麼?
耿曙雙目通紅,漸漸鎮定下來。
“這……”姜恒回身,拉起耿曙的手,那表情已驚呆了,問,“怎麼回事?咱們的家……不是已經被燒了嗎?”
耿曙沒有回答,怔怔看著姜恒,姜恒注視耿曙通紅的雙眼,問:“你怎麼了?”
姜恒抬手,摸了摸耿曙的眉眼,滿是疑惑地注視著他。
“沒什麼。”耿曙竭力搖頭,定了定神,說,“來罷,恒兒。”
耿曙一劍斬開鎖,姜恒道:“這樣合適嗎?咱們走了之后,是不是有人買下這塊地,又重建了……現在已是別人家了。”
“不是別人家,”耿曙眼里噙著淚,解釋道,“是咱們的家。”
耿曙推開門,院中雜草叢生,姜家木柱已褪色,卻看得出是幾年前漆的,灰塵遍地,仿佛有數年不曾住過人,東西都雜亂地堆放在正廳里。
姜恒記憶中看見家的最后一幕,是屋頂的轟然垮塌,徹底被燒成了灰燼。
他一臉茫然,走進廳堂,那個母親每天坐著的地方。
坐榻中,茶案上,放著一封絹信,上面寫了一行字:
【恒兒,哥哥還活著,哥哥每天都在落雁城等你。如果你回家了,別再離開這兒,找城里的縣丞,托人給我送信,我馬上就來。】
“四年前,我用我的俸祿,”耿曙如是說,“讓周游輾轉找到南方的商人,托付他們,來到潯東,購買了這塊地,再照著曾經的家,重建了一次。汁琮告訴過你,只是你忘了。”
天地間一片寂靜,姜恒的眼淚也涌了出來,他看看耿曙,再看姜家大宅。
“我想……”耿曙聲音發著抖,說,“因為……那時,我想……你也許死了,萬一沒有呢?那麼……如果你真的活著,為了找我,一路找回了潯東,至少……你能找到曾經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