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別進來,”那一天,聶七朝門外說,“曙兒,別推門。”
當時全城大亂,耿曙聽到消息后,顧不得手里的燈芯還沒賣完,趕緊回家去。那天午后他尚不知殺人者是他父親,集市上全在說梁國要完了。
他得告訴母親這事,他是小大人了,須得保護母親與瞎眼的爹,帶他們到安全的地方去。
聶七在房梁上系上白綾,手里給白綾打結,朝窗外的兒子笑道:“別聽他們大驚小怪,沒事的。”
耿曙充滿疑惑,看見母親在房中的影子,說:“娘,你在弄什麼?”
“沒做什麼,”聶七說,“娘在換衣服。早上得了幾個錢?”
“兩個錢。”耿曙答道,“沒人買,都在收拾細軟,說要搬家,咱們搬嗎?爹呢?我得去找爹,他就在宮里頭,他不會有事罷!”
“娘待會兒就去見他。”聶七說,“你去買點酒來,待會兒娘去看他,打兩個錢的酒,去罷。”
“哦。”九歲的耿曙躬身,解開脖子上的系帶,飛奔去買酒。
耿曙提著酒,推開家門時,母親已經死了。給他留下了一封信、一把劍,以及他戴在脖子上的玉玦,還有一份不識字的他,看不懂的心法。
如今,長大后的耿曙帶姜恒回來了,他們經過一座已成廢墟的房屋,房屋上已長出了青草,破毀的墻壁上尚有火燒的痕跡。
“是這兒嗎?”姜恒問。
“不,”耿曙說,“是屠販的家。”
“屠販?”姜恒問,“鄰居嗎?”
“嗯。”耿曙在門外站了一會兒,又帶著姜恒,沿途走到山腰巷的盡頭,推開了那扇門。房內滿是灰塵,已有十余年未曾有人來過了。
家里所有東西幾乎都被搬空了,只剩下一張破毀的床榻,耿曙在床榻邊上坐了下來,抬頭看著母親上吊的橫梁。
姜恒本以為會看見耿曙小時候用過的東西,但過了這麼多年,早已家徒四壁,他知道這個時候,耿曙需要安安靜靜地待著,便不打擾他,在一旁坐下。
耿曙被記憶帶回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只是這麼坐著,日漸西斜,午后的陽光照進窗格內,投下一道影子。
響動聲忽然讓耿曙回過神。
“做什麼?”耿曙道。
姜恒跪在地上,打了個噴嚏,起身道:“這兒有個地窖。”
“嗯,”耿曙說,“我娘生前放東西的。”
姜恒說:“應當沒人發現過。”
家里地上有一塊木板松動了,底下可以開啟,地窖不大,不過五六步見方。但現在想起來,耿曙小時候也不知道家里為什麼會有這個地窖,興許是母親讓人做的,唯恐有一天,父親行刺失手時,萬一有人找上門來,她便可讓兒子躲在里頭。
姜恒盤膝坐在地上,想到很久以前,羅宣家里的地窖,他隨手玩了兩下銅環,決定不去開它。
“你要看看嗎?”耿曙說,“底下都是酒,給爹回家時喝的。他喜歡喝一杯酒,吃一點娘親手做的小菜,再抱著我,彈琴給我聽,哄我睡著。”
姜恒對父親極其陌生,但就從耿曙一點一滴的回憶中,漸漸地拼湊起了父親的形象。
“真好啊。”姜恒聽著耿曙的回憶,就像自己也經歷了這些一般,既是羨慕,又充滿了遺憾。
“我……對不起,恒兒。”耿曙忽然醒悟過來,他所回憶的一切,姜恒卻從來沒有經歷過,沒有人像聶七與耿淵愛他一般,愛過姜恒,從小到大,他一直生活在孤獨之中,哪怕昭夫人予他的愛,在他小時候也無法理解。
“這有什麼的。”姜恒笑道,“下去看看麼?想不想喝酒?我去拿上來給你喝。”
“我去,”耿曙說,“下頭很黑,你不知道地方。”
耿曙拉開銅環,憑借回憶走下去,他幾乎沒有進過地窖,聶七怕他打翻了藏酒。酒壇子放在架上,已被喝得差不多了,剩下三壇。
耿曙提起一壇,在旁邊摸到了一個鐵匣。
耿曙停下動作,在他的記憶里,童年中似乎沒有看到過這東西。
“當心別摔了。”姜恒朝下說。
“沒事。”耿曙打開鐵匣,摸到里頭的東西。
姜恒去簡單地打掃了下房間,清出一塊地方,走開后耿曙頭頂地窖口的微光投了下來。
耿曙從鐵匣里頭,摸出了一個小小的油紙包。包里有一塊布——對著微弱的陽光看了眼,上面滿是斑駁的血跡。
這是什麼?
布里還包著一封信,十余年前的信,寫在一張發脆的紙上。
耿曙小心地展開它,看見了信件的抬頭稱呼,乃是“昭兒親啟”,他借著光看了兩行字,登時呼吸一窒,現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哥?”姜恒在上面問。
“我上來了,你讓一讓。”耿曙說,馬上將油紙包收進懷中,手上發著抖。
姜恒不住打噴嚏,灰塵實在太多了,耿曙提著酒上來,說:“不在這兒喝,去看看我娘罷,我還找到了幾個杯子。”
“好。”姜恒使勁揉了揉鼻子。
耿曙的臉色明顯地變了,他的呼吸急促,但上來時也吸了不少灰塵,頓時打起噴嚏來,兩兄弟此起彼伏地打噴嚏,引得姜恒大笑,耿曙不知不覺,眼淚都打出來了,笑得實在控制不住。
午后,安陽城北,墓地前。
耿曙斟了三杯酒,一杯灑在聶七的墓前,自己持一杯,與姜恒互敬,兩人喝了。
“這也許是我最后一次回來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