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兄長,這名出生后便注定要成為太子,再繼任國君的人;那個不需要付出多少努力,就可以得到一切的人;那個以為凡事都有兩全之道的人;將“王道”掛在嘴邊的人,又怎麼會知道人生路上,有多少抉擇、多少犧牲?
有時一念之間,就是永別。
汁琮為耿淵敷上藥,再一層層地將黑布蒙上他的雙眼。
耿淵欣然道:“好了。”
耿淵離開的那天不能聲張,但王室所有人都來送他了,汁瑯、姜晴、汁琮、汁綾,甚至姜太后。
耿淵甚至沒有回頭,坐著一輛車,由一名車夫駕車,眼睛蒙著黑布,在一片黑暗里離開他從小長大的落雁城,離開他的家,前往茫茫飛鳥越過山巒的玉璧關,前往中原。
七年后,汁琮巡視玉璧關時,聽到南方傳來的消息,他成功了,卻也死在安陽,死前尚未來得及回頭看一眼他的故鄉。
黑暗里,汁琮看著他平生最好的兄弟留下的痕跡,就像他的鬼魂還在這里。
“我來帶你回家。”汁琮在黑暗里說,“本想讓這里的所有人為你陪葬,但你兒子聽姜恒的,放過了他們,也好,算了。我想,他的話,就算是你的話了。”
第149章 車輪斬
耿曙這一覺, 從第一天午后睡到第二天清晨,足足八個時辰,醒來時發現姜恒抱著他,兩人躺在一處屋檐下, 那場雨還沒有下下來, 兩人身上蓋了毯子。
“我還以為你再也不會醒了, ”姜恒睡眼惺忪道,“以后可不能再這樣, 生怕你睡過去。”
耿曙活動手腕,漫不經心地答道:“每次在你身邊,都睡得安穩。”
說著,耿曙按住脖頸,側頭, 發出響聲, 徑自去打水洗澡。
郢國將城南當作軍營,梁的碼頭上正在重建。姜恒叫來人,燒了熱水, 給耿曙洗過澡,耿曙又提著桶,朝姜恒頭上澆,兩人在碼頭旁的一間舊屋中清洗過, 耿曙換上束身武袍, 姜恒穿著越人服, 攜手出來。
姜恒又讓軍營里趕緊做兩大碗面給耿曙吃下,耿曙終于完全恢復精神了,神采奕奕,背上黑劍, 根本看不出兩天前,他就像個從血海地獄中爬出來的魔神。
“去見你爹麼?”姜恒說,“我也有話想問他。”
耿曙沉吟片刻,姜恒道:“帶郢軍過來,我就是這個意思。”
郢軍如今駐扎在城中,汁琮反而不好朝他倆動手了,只要項余、屈分二人不離開,汁琮絕不能當著外人的面,像條瘋狗般突然不顧一切地來殺姜恒。
更何況郢王還千叮萬囑,讓項余一定要保護好姜恒。
“走罷。”耿曙想了想。
“去看看爹生活過的地方。”姜恒說。
耿曙那表情有點復雜,末了點了點頭,牽著姜恒的手往山上去。
與此同時,汁琮站在安陽別宮的高臺上,眼望城內。
他的屠城之舉沒有實施,現在造成這一切的麻煩,正在朝他走過來。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姜恒說。
耿曙答道:“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近日天氣算不得太好,陰云一層層地壓在王都安陽天頂上,一場暴風雨將至。壓抑的天氣猶如與十五年前隱隱呼應。
項余與屈分得到消息,動身前來,他們經過安陽正街,沒有發生耿曙最不想看見的屠城,梁軍負隅頑抗,死傷接近一萬人,城里的百姓惶惶不可終日,但屈分卻大度地接納了他們。
不少人開始往城外逃,郢軍也沒有阻攔,明言告知,只要他們留下,郢軍一定會保護他們的安全。
南方沒有屠城的習慣,事實上近數百年來,屠城之事也前所未有,諸侯彼此征戰,要的都是對方的基業、稅收,屠城逞一時之快,卻失了民心。
北城的百姓開始朝著南邊遷徙,拖家帶口,帶著金銀與細軟,他們確實害怕郢人與汁琮達成協議后,郢軍撤出去,自己就要被雍人所統治了。
汁琮“車輪斬”之名如雷貫耳,破城之時,身高高過車輪的成年男子,都會被斬首,這是他從塞外帶來的習慣,他要所有的敵人活在恐懼之中。
而姜恒曾經的話,也正在逐漸成為現實,他不止一次地問過汁琮、問過雍國,就算你們能打下所有的城,又有多少人心甘情愿地把你當成天子呢?
靠恐懼來統治天下,還能延續多久?
耿曙朝屈分說:“百姓若想走,可以考慮讓他們去照水城。”
屈分道:“殿下當真心系萬民,我拍胸脯擔保,會照顧好梁人,大家都是天下人嘛。項將軍一直惦記著,您就放心吧!”
“你們來了多少人?”耿曙又問。
項余說:“兩千御林軍留守照水,余下的九萬多人,都帶過來了。”
郢國為了分一杯羹不遺余力,這是姜恒的計策,卻也給汁琮造成了極大的麻煩,接下來,便看他如何拆招了。
“塞外獵人的其中一個狩獵要訣,”耿曙冷淡地說,“持弓箭瞄準獵物的時候,最容易忘記自己背后,有沒有一只猛獸在盯著。”
屈分哈哈一笑,明白耿曙之意在提醒他,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何況有時候,獵人與獵物是互換的。
太子安派來了他的所有家底,郢國的主力部隊幾乎盡在此處,若汁琮也在算計他們,忽然反撲,孰勝孰敗還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