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恒說:“把千隊的名冊給我,我現在重排,你稍后拿去給他們。”
那士兵打著火把,耿曙還在一旁熟睡,姜恒就著火光重新為他們編隊,讓兩名千夫長率領部眾留下,以備耿曙不時之需,余人全部打發回嵩縣。
他們為雍國付出一切的人生結束了,是該讓大家回去,活得像個人了。
“去罷。”姜恒說,又摸了摸熟睡的耿曙的頭。
入夜,安陽宮迎來了又一名國君。
汁琮推開門,封條發出撕裂聲響,銅門洞開,汁琮的黑影被月色投在地上。
他慢慢地走進了正殿。
柱子下還遺留著血跡,那是當年耿淵殺長陵君時噴濺上去的。
十五年前,鮮血從銅門縫隙內漫出的那一天后,梁國便在正殿門上貼了封條。
后來的小梁王搬到東殿議事,百官也改換了上朝之處,正殿被簡單清洗,就再無人進入,仿佛那里住著一群鬼魂,仍在無人的深夜里,共同商討著征伐天下的雄圖大略。
汁琮特地讓人打開了門,仔仔細細看過每一個地方,想象著哪兒是耿淵的血,哪兒是敵人的血,想象他當年奏琴之時,是如何英俊瀟灑的模樣,揮劍之時,腦海中最后,是否閃過他的名字。
他仰慕耿淵。
耿淵、界圭,俱是他兄長的人,但汁琮從小就敬佩耿淵。比起汁瑯,耿淵待他更親切、更耐心,也更理解他的苦。
汁琮從小就只有一個朋友,這人就是耿淵。
他很清楚,比起他,耿淵更喜歡汁瑯,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對耿淵的敬佩,小時候,他常與兄長爭吵,界圭是站在哥哥那一邊的,在那種時候,只有耿淵會幫他。
大雍向來是太子主政,王子率軍出征,汁瑯負責治理國家,帶兵征戰的重任,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永遠也忘不了,耿淵決定前來刺殺的那天。
這個決定也許在他十二歲時就作下了。
那時雍國上下談重聞之名色變,軍神的名頭實在太響亮,雍國連番遭遇大敗,被拒于玉璧關,不得南下半步。
“我打不過他,”年僅十二歲的汁琮忍不住朝耿淵說,“我想到他就害怕。”
“不用怕。”耿淵閑暇時,常常陪汁琮練劍,指點他的劍招,幫助他調整動作,畢竟汁瑯更喜歡界圭多點,耿淵沒有爭寵的習慣,便常陪著弟弟玩,彼此年歲也相仿。
“‘怕’是由不得自己的。”十二歲的汁琮說。
同樣十二歲的耿淵,卻有了少年老成的風范,說:“我的意思,不是讓你面對他時別害怕,而是不會有這一天,在你與他交戰之前,我會取他的性命。”
那天汁琮震驚了,說:“你能做到?”
耿淵說:“他是人,是人,就會死,這有什麼稀奇的?我大可以刺殺他。”
耿淵說得輕描淡寫,仿佛世上已無人是他的對手,平生難求一敗。
汁琮說:“你會為了我去刺殺他。”
“我為了雍國,”耿淵答道,“我是雍人。好好練劍,不然咱倆又要挨你哥說了。”
耿淵無論做什麼,都是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平生也未曾朝王室提過任何的要求,他隨遇而安,淡泊名利,也不在乎感情,不像界圭,總會用諸多莫名其妙的條件,來試探汁瑯待他的感情。
唯一一次提要求,是為了一個女人。
“讓姜昭跟我走罷,”十六歲那年,耿淵朝汁琮說,“我看你也不喜歡她。
”
汁琮想也不想便答應了他,說:“你喜歡,當然可以。”
汁琮什麼都可以讓給耿淵,沖著當年那句話,而耿淵最后,也果然兌現了他的承諾。
汁琮在王案前坐了下來,看著案幾被血跡所染黑的一攤,當年耿淵在此處刺死了畢頡,并在他尸體畔撫琴一曲,最終自殺而去。
他清楚地記得耿淵離開的那天,名醫公孫樾到訪雍國,為他調配一碟藥膏。
汁琮抱著胳膊,背靠殿柱,說:“明天你就要走了。”
耿淵這幾天里,走過了雍宮的每一個地方,仔仔細細地看了汁瑯、汁琮兩兄弟,聞言又朝他示意,在鏡子里盯著他看。
“你不必這樣做。”汁琮皺眉道。
耿淵說:“你知道我決定的事,從不反悔。”
汁瑯也來了,兩兄弟一起看著耿淵。
耿淵又問:“姜昭還好罷?”
“她回越地了。”汁琮說。
耿淵點了點頭,公孫樾調好藥膏,放在耿淵面前。
“這藥能致人短時目盲。”公孫樾說。“但若長期不用解藥,將令雙眼徹底失明,耿公子一定慎重使用。”
“知道了。”耿淵淡淡道,公孫樾便識趣告退。
“我不知道這一年內,刺殺能否得手。”耿淵想了想,朝鏡中的兄弟二人說,“刺客出手,要耐心,有些機會,甚至得等上個三五年,但只要成功了,你們就能聽見南方傳來的消息,屆時,雍國就能出關,入中原了。”
汁琮與汁瑯都沒有說話,沉默地看著耿淵。
“這不是大家一直以來的愿望麼?”耿淵忽笑了起來,說,“是好事啊,來,你們誰替我上藥?”
“我不行。”汁琮眼里帶著淚水,哽咽道,“耿淵……”
耿淵說:“汁琮,你來罷。
”
汁琮走向耿淵,他明白耿淵的心情,一雙眼睛又算得上什麼?他們向來是可以犧牲一切的人,為了完成這一生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