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雍國士兵駐留嵩縣,雖依舊軍紀分明,卻有了與當地人相愛的機會。
“溫柔鄉就是英雄冢。”耿曙說。
眾人不敢再說了,耿曙又道:“卻也是人之常情,我盡量罷。”
聽到這話時,當兵的紛紛松了口氣。
“我也不奢望能成親,”有人道,“只求這輩子能再見上面,就知足了。”
耿曙:“說說?哪家的姑娘,讓你這麼愛她?”
起初大家都不敢說,卻見耿曙那認真表情不像是在開玩笑,萬夫長便說了些,俱是二十來歲的小伙子,跟著耿曙這些年,婚配算晚了,也正因如此,才得以在嵩縣找回了自己。
耿曙聽他們的心愿。每一個人,不是幾乎,而是真正的每一個士兵,他所認識的、叫得出名字的每一名戰士,心里最大的愿望,大抵都是成家、養家,有一個在落雁城,又或者別的什麼地方,等待他出征后回去的心上人。
也正因從將士們身上,他漸漸地明白到,自己離不開姜恒的原因,那感情,早已不僅僅是兄弟之間的羈絆。
“你會為了心上人叛國麼?”耿曙忽然問。
眾人登時色變,萬夫長道:“那絕對不會,只是……”
萬夫長跟隨耿曙最久,每次殺敵俱奮勇當先,他也是最了解耿曙性格的人,知道他沒有城府,更不會試探自己的弟兄,問什麼就是什麼。
“只是什麼?”耿曙說。
“讀書人說,國與家不能兩全。”萬夫長說,“若能兩全的話,還是有這麼點希望罷。”
耿曙點了點頭,說:“成親很好的,兩個人,一輩子,誰就再也離不開誰了。”
“得碰上真正喜歡的。”萬夫長笑道。
“如果有一個人,”耿曙又忍不住問麾下將士,“讓你時時刻刻惦記著,只想一輩子與他過,不再想別人了,可又不成親,這又算什麼?”
“為什麼不成親?殿下趕緊成親啊!”將士們紛紛笑道,“這還不成親,等什麼?恭喜殿下,是哪家的姑娘?”
耿曙沒有再說下去,收起劍,轉身走了,吹了聲口哨。
“風羽!”
風羽展翅飛起,停在耿曙的肩鎧上。
下屬們自然知道耿曙不愛談這個,大家卻很尊敬他,沒人開他玩笑。
耿曙獨自穿過黑暗的樹林,沿著溪水走去,溪水中倒映著月色,猶如無數從上游漂下來的銀色魚鱗。
我是什麼時候愛上恒兒的?
每當耿曙想到這個問題時,就難堪得想給自己一耳光。但他又忍不住想回憶,只因那些回憶里承載著許多他也未曾發覺的美好,就像糖一般,吃完之后甜味都沒了,卻總能想起來。
也許從他跋山涉水,被荊棘掛得滿身傷痕,遠赴潯東城,并敲開姜家沉重大門的那一刻,姜恒朝他伸出手時,他就愛上他了。
還是在昭夫人離開的那個黃昏,姜恒被她摟在身前,望向坐在一旁的他,孤獨目光流露的那一刻?
抑或在洛陽城墻上,飲過酒的他,站在城頭,不舍地看著姜恒離開,那個雪夜里,姜恒很高興、很愜意,在雪地里像只小動物一般撒歡,邊跑還邊唱著歌。
天地一指,萬物一馬,耿曙每當聽到姜恒告訴他這些話時,他說不出那是什麼感覺,還有他誦讀詩書時的“上古有大椿,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抑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從小到大,耿曙總是覺得他與姜恒之間,時時缺了什麼,自己無論如何疼他、如何逗他、如何愛撫他,總有那麼一小塊,是他無論如何也抓不住、觸不到的。
他想要回應,這是他猶如本能般,生命里最強大的欲望,這欲望無從紓解,只能等待姜恒給他。
可耿曙實在太難開口了,他根本無法預測,姜恒對此會有什麼反應。好好的兄弟,居然變成了這樣的關系,就連耿曙自己,也越想越是覺得難堪。但他想要他,他無論如何都想要他,這是他唯一的愿望。
曾在雍國軍隊中,他對男子關系也時有耳聞,卻都比不上小時偶然撞破姬珣與趙竭的那種關系時,來得震撼與驚訝。仔細想來,王與將軍,這樣又仿佛天經地義,本該如此。
傳唱天下的“越人歌”,正是一名船夫對王子求愛若渴的歌謠,對越人而言,男子之間彼此相愛原屬尋常,界圭待汁瑯,便是對自己感受絕對忠誠的體現。
耿曙雖未愛過除姜恒之外的少年,卻從不覺得界圭逾矩,更不認為一個男性朝另一個男性示愛有悖人倫。
那天在教坊里,姜恒甚至還說“真好啊”,對此,他能接受嗎?這麼想來,姜恒似乎也不覺得傷風化。
耿曙總是想起趙竭,他急切地渴望像趙竭占有姬珣一樣,完全地占有姜恒,只要再進一步,這最后的一步……從此姜恒就徹底屬于他了,他愿意當他的保護者,哪怕刀山火海也會為他去。從今往后,從小到大,他未能得到的那一丁點、姜恒心里的最后一個地方,也將隨之徹底屬于他。
但阻礙他們,最重要的問題并非他們都是男子,而是……他們有血緣。
如果不說呢?耿曙也想過,可這不是畜生麼?姜恒還以為他們是兩兄弟,兄弟之間做那種豬狗不如的事,他一定會被嚇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