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野草,”郎煌淡淡道,“死歸星河。有什麼可哀悼的?要哀悼也輪不到你來哀悼。”
山澤笑了起來,又道:“淼殿下。”
耿曙卻沒有與任何人交談,他的精神已到了極限,任何一點風吹草動的刺激,都極易讓他失控。
他沉默地走過山澤身邊,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山澤帶著詫異,郎煌卻嘴角略牽,完成了他最后的使命。氐人與林胡人向來友好,只與風戎人曾有過小不快,當然,面對雍人時,三族又是另一種態度了。
“喝一杯去?”郎煌說。
“不能離宮,”山澤說,“我被下了禁足令。”
“你看看如今雍人,哪兒還有鐵軍的模樣?現在若號召城中三族軍隊暴亂,”郎煌說,“只要一炷香的工夫,就大可讓一切塵歸塵,土歸土了。”
山澤輕輕地嘆了口氣,說:“殺了雍人,又來了鄭人,你覺得什麼時候才能結束?更何況,答應好的事,豈能食言?姜恒還躺著,要是他救不回來了,你再掀起暴亂,凌遲王族不晚。”
“他已經醒了。”郎煌說。
“那麼,當真算汁琮命大。”山澤笑得陽光燦爛。
第112章 碎玉訣
耿曙回到姜恒寢殿時, 看見界圭躺在屏風后,隨時注意著榻上姜恒的細微動向,見他回來了, 朝他“噓”了一聲。
“剛服下藥, 又睡著了。”
耿曙沉默上前,查看姜恒換過藥的傷口, 喝完剩下的半碗米湯, 在榻下倒頭就睡。
太子瀧耳畔全是血, 在臉上纏了白布,血好容易止住了。
鄭軍沖擊宗廟之時,亂軍之中, 那浪人刺客殺掉他身前的兩名護衛, 又一劍把他的耳朵削了下來,幸而耿曙及時趕到, 否則孫英手中的刀只要輕輕一帶, 便可將太子瀧的腦袋平整地割下來。
“我哥呢?”太子瀧忍著劇痛,問道。
周游調了藥,說道:“他……想必正在忙碌。三族軍還駐扎在城中, 咱們現在只有不到一萬人了, 殿下。”
王宮內,落雁城中,極目所見一片狼藉, 宮中文臣正在以最快的速度恢復處理政務, 需要統計這場大戰的傷亡人數、撫恤將士、埋尸、安撫外族聯軍、修復垮塌的城墻。
“父王呢?”太子瀧又道。
“在重整軍隊。”周游頗有點擔心, 現在汁琮強撐著, 在朝堂上露面, 設若三族軍隊知道他受傷, 落雁又守備空虛,集合起來一把火燒了王宮,誰也拿他們沒辦法。
換言之,這三天當真是所有人心驚膽戰的三天,局面較之太子靈攻入城更兇險。汁瀧則表現出了遠超他平時模樣的冷靜。
周游甚至有點震驚,耿曙悍然以一敵萬,沒什麼可奇怪的,畢竟他本來就是武學上的天才。但太子瀧居然也拿著劍,不顧性命地沖殺得滿頭是血,以他平日里從耿曙處學到的寥寥武藝,頭一次參戰,能做到這個地步,已是非凡人能及的勇氣。
所有人都在等武英公主歸來,在這之前,一點風吹草動,都令人驚懼不已。
“不會有事的,”太子瀧說,“如果我是趙靈,我就不會再來了。”
落雁城的重建正在按部就班,役工頂著暴雪進行工事,汁琮已命令耿曙,解散三族聯軍。但孟和、郎煌與水峻的回報是,他們希望確認姜恒醒來,無事后再撤走。
汁琮能說什麼?強行解散軍隊只會顯得自己心虛。
“這是姜恒送來的藥。”周游說。
太子瀧馬上就要起身去看他,卻被周游好說歹說攔住了,周游看著太子瀧,不禁又嘆了口氣。
太子瀧從小到大,見過不少這樣的眼神,也聽過不少相同的嘆息,他早已習以為常。
“你說得對。”太子瀧淡然道。
周游露出尷尬表情,他分明什麼也沒說。但太子瀧很清楚,周游在責備他,出城就不該殺回來,如果落雁城陷落,連他也死在城中,雍國就徹底完了。
太子瀧又道:“但你也該理解我一點,周游。”
周游沉默點頭,人之常情,坐在這個位置上的,始終是人,是個十九歲的少年,他做不到凡事都從最大利益出發來考量。
有時候,感情與沖動,終究會戰勝利弊權衡。
眼下太子瀧的身邊沒有任何人,祖母在養傷,父親帶傷坐鎮朝廷,姑母在玉璧關統兵,兄長不知去了何處,始終沒有露面……
“召集東宮,”太子瀧想了想,“盡快恢復往日朝政的秩序。”
周游:“殿下,不急在這一時。”
“去罷,”太子瀧說,“這就是咱們該做的。”
“您先把藥喝了。”周游說。
太子瀧喝下姜恒送來的藥,忽然覺得很荒唐,失去左耳,是奇恥大辱,數日中,他想得最多的,卻不是報仇,而是導致這一切發生的最根本原因——他的父親。
只差一點點,只要他們燒毀宗廟、殺掉國君與太子,雍國便將亡國,像越人一般。
可想著想著,他回憶里,最多的,卻又是耿曙的那聲嘉許,短短三個字,卻跨越了雷鳴電閃,讓他隨之久久銘記。
當天下午,東宮再次召開會議,太子瀧從管魏處分攤了重整國都之外,曾被占領的山陰、灝城與承州三地的繁瑣任務。眾幕僚看著太子失去一只耳朵后,臉畔紫黑色已凝固的、紗布上的血跡,誰也沒有多說話,帶著恥辱與憤怒,開始處理政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