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塞外最勇猛的武士,是來去如風的獵人。”姜恒朝眾人道,“我們與中原人曾是友非敵,不知何時,這仇恨開始,漸漸演變成了一場血戰。”
“長城南北,驀然開戰的原因,是因為我們人太多、太強大了,”姜恒說,“我們威脅到了南方。于是,雍侯朝晉帝說,‘我們不去打他們,遲早有一天,他們會來打我們’。戰爭就這麼開始了,晉帝派出雍侯,前來討伐我們。”
“雍侯占領了我們的土地,”姜恒在面具后認真道,“長城以北,一夜間全部淪陷,風戎人成為了雍人的奴隸。我們被征集入伍,開始為雍人打仗。”
一名朝臣說:“天下便是如此弱肉強食,臥榻之畔,豈容他人酣睡?”
“說得對。”姜恒說,“我欽佩我們的對手,先下手為強,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都是如此。可這苦難,總得有個盡頭罷!”
姜恒朝向汁琮:“我聽聞中原人哪怕株連九族,亦唯有父、子、孫三代,如今已過一百一十九年了,一百一十九年!什麼時候,我們才能解開這沉重的枷鎖?”
“塞外的土地原是我們的土地,”姜恒又道,“如今已盡在大雍囊中,他們將我們的土地收走,再賣給我們,按照軍功封賞,我們族中的男人,用性命來換取錢財,再用這錢財,從雍人手中,高價贖回我們的土地。他們貪污我們的軍餉,放逐我們的妻兒,截斷我們的商路。我們分散而居,村落與村落之間,卻從未斷過聯系……”
就在此刻,耿曙已換了一襲白衣,隨著武英公主前來,到得殿內一側,汁琮身邊,各自坐下。
侍從架上珠簾,其后人影前來,端坐,界圭則守在一旁。
姜太后也到了,王族開始旁聽。
“……密探到處都是。”姜恒上前一步,低聲道,“但我們沒有放棄,我們遲早有一天,會將自己的土地、自己的獵場要回來。我們不需要交頭接耳,仇恨都在我們的心里,孩子從生下來就知道,我們只是為了自己而戰,沒有什麼雍國,也沒有什麼雍軍,屈辱是暫時的,這無休無止的欺凌,終將結束。”
“號稱所向披靡的雍軍,”姜恒緩緩道,“有多少是風戎人流血所鑄?風戎是一把利刃,劍指南方之時,總有傷及自己的一天……待雍軍兵敗如山倒,就是我們奮起反抗之時。”
殿內靜默。
“那麼,你想要什麼?”汁琮冷冷道。
“我不知道。”姜恒旋即摘下第一副面具,現出底下第二副。
“王陛下安好,太子殿下安好,”姜恒在面具后,雙眼現出笑意,“各位大人,你們好,我是一名林胡人。”
耿曙坦然看著姜恒,臉上帶著難得的笑容。
“我不明白,”姜恒說,“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原本與雍人稱兄道弟,一夜間,這一切就全變了?”
汁琮開始坐不住了,他平生最恨的就是有人拿他與汁瑯作比較,他這一生所想、所言、所行,無一不是在設法超越他的兄長,那位被朝臣推崇備至的天下明君。
他不過是死得早,汁琮常常心想,圣人也是會犯錯的,只因他先走了,沒能活到犯錯的時候,死人總比活人好,他的哥哥如今在太后、在妹妹、以及在朝野與雍國全境,已成了近乎完美的存在。
如何對待風戎人,在汁瑯生前便有提議,須得逐步免除他們的軍役,恢復塞北的國內通商。
但汁琮需要人,他需要能拿著刀劍、上戰場去拼殺的人,于是這個提議被無限期地擱置。
而姜恒所述的“一夜間”,正暗示了汁瑯在位時,與汁琮繼位后的天淵之別。
“因為你們不愿意交出東蘭山的鐵礦。”
這次,換成汁琮親自回答了。
事實上當初強征林胡領地,朝臣是有一部分人反對的,贊同汁琮之舉者也不少,最終他強行推動了這一切。不少人對汁琮之舉頗有不滿,風戎人還可說與中原素有嫌隙,可林胡人卻曾是雍人最堅定的朋友,征討林胡,從道義上實在說不過去。
“‘交出鐵礦’,”姜恒加重了語氣,說,“我本以為按規矩,是要拿錢來買的。”
陸冀冷冷道:“國將不國之際,待你坐擁萬頃良田、千嶺寶山,又有何用?”
“誰的國?”姜恒轉頭,說,“一百年前,我們曾是盟友,雍人許諾保護我們,讓我們不必再訓練戰士,這話倒是說得不錯,若當初我們不聽信雍人所言,今日也不會落到這樣的境地。我們的妻兒猶如牲畜一般被拉走,我們的男人不能像風戎人一般為雍人打仗,于是充當勞役,或是趕盡殺絕。”
珠簾之后,傳來一聲極輕的嘆息。
“事情已經做了,”陸冀又道,“所以你如今想為林胡人翻案?”
“不,”姜恒馬上道,“翻不了案,舊案也無從翻起。我不過是想,我們成了最好的例子,告訴在這土地上的所有人,你的妻兒會被強搶,你會失去你的土地,只因為你居住的地方,有雍國迫切需要的東西。而在這之前,所有的承諾,都成了一張廢紙。
該翻臉的時候,自然就翻臉。今天能殺我,明天自然也能殺你,時間問題則以,大爭之世,為了活命,連親人、家人都可舍棄,親兄弟亦可反目,王道早已蕩然無存,何提小小的林胡人呢?千年的傳承,至此一朝殆盡,乃是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