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姜恒說:“那麼他的死,換來了什麼呢?”
郎煌不說話了。
姜恒:“他的妻子、兒女,被關在山陰城,抑或別的什麼地方。再過數月,也許是數年,你會去救他們,救所有林胡人,但你無能為力,你一死則以。雍人就會將他們集結起來,讓他們到沙洲去,看你被車裂。”
“到了那個時候啊,”姜恒說,“他的妻子與孩子們,就知道也答死了。她會聽安排,嫁給雍人麼?也許?她會忘記麼?不會。她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郎煌說:“你很了解林胡人,我們有一首歌。”
“我聽過。”姜恒說,“‘悲歡之歌,誰人吟唱,我愿傾聽;生死之門,誰人把守,我能辨明。’你們有恩必報,有仇必償。可這負擔太重了。林胡人要走的,勢必是一條艱難的路。”
“否則呢?”郎煌說,“還有什麼辦法能改變?”
“和解,”姜恒說,“屈辱地和解,忍受、承認這些屈辱,朝汁琮低頭。”
他知道郎煌的下一句,一定是讓他滾出去,于是自覺起身離開。
他要的不是說服郎煌,而是告訴他,他還有另一條路可以走——從雍國遷來塞外那一刻起,這沖突便成為了必然。他們遲早有一天,要來搶奪林胡人的家,把他們統統趕出去。
不會有人告訴郎煌,他還有這個選擇,畢竟他的世界里,都是族人,他們一樣地懷抱著仇恨,至死方休,誰也不會朝郎煌提出議和,甚至連想也不會想。
姜恒出神地搗藥,在另一名病號身邊席地而坐,思考著林胡人的未來。
但哪怕郎煌愿意和解,還要看汁琮的意思,汁琮的決定又不完全出自于他自己,摻和了朝堂與公卿們的意見。
要說服他們,實在太難了。
又是兩天過去,姜恒將所有的重傷病人看完了,他盡了自己所能,挽救每一個生命。雨也停了,再一個月,塞北將開始入秋,接著就要步入為期五個月的冬天。
落雁城這個時候,應當已經開始收曬麥子了,不知道耿曙在做什麼呢?
這次不到三天,界圭便回來了,帶著兩車的物資。
“這麼快?”姜恒詫異道,按他的估測,一去一回,起碼得六七天。
界圭漫不經心道:“怕你在山里被欺負,趕著回來了。”
姜恒拉開車上油布,看載的貨物,以吃的為主。林胡人看見物資,都禮貌地不圍上來,知道這不是他們要的東西。
這些日子里,姜恒在林胡人領地內得到了尊重,不再像剛來時。
姜恒看見一袋糧食上,有雍軍的火戳,驀然抬頭,望向界圭,心下了然。
“你碰上軍隊的人了?”姜恒說。
界圭:“唔。”
界圭有御前三品的腰牌,乃東宮武官,可以隨時調動軍隊,借幾車物資是家常便飯。姜恒打量他半晌,心道以他身手,應當不至于被跟蹤。
“你不該這樣的。”姜恒說。
界圭說:“去一趟山陰,來回要六天時間,等不及了。你似乎很不高興?”
“對。”姜恒生硬地說,但沒有朝界圭發火,坐回山洞前,給排隊前來的輕患病人看病。
需要照顧的重患者一旦得到解決,余下的人就很快,等待的這些天里,其中又已痊愈了不少,姜恒預計再過五天,就能全部治完。
空余時間,他寫下了簡單的藥方,與剩下的藥材、物資一并留給郎煌,再有人生病,照著藥冊煎藥就行。
“你朝我生氣了。”界圭蜷縮在山洞里,兩手伸出,烤著火,朝姜恒說。
“是的,”姜恒冷淡地說,“你這樣會讓他們非常危險,等到咱們走了,雍軍一定會找過來的。”
界圭說:“你如今是中原人,不是林胡人,很快你要成為一名雍人。”
姜恒說:“我既不是雍人,也不是中原人,我是天下人。”
界圭沉默良久,說:“此事若被汁琮得知,接下來的日子,你不會好過。”
姜恒答道:“來落雁城,我就做好了日子不好過的準備。”他生氣不是因為界圭的疏失,而是因為界圭不了解他,直到現在,他還將汁琮對林胡人進行的屠殺,視作理所當然。
“你救不了他們,”界圭說,“哪怕現在把他們全治好,也只是讓他們去送死而已。”
姜恒不說話了,說:“睡罷,后天一早就離開這里,明天朝郎煌辭行,告訴他們,必須盡快搬走,村子所在地暴露了,就怕雍軍遲早會找過來。”
界圭答道:“隨你罷。”
姜恒說:“你碰上哪一部了?誰是守將?”
界圭答道:“不知道,沒仔細問。”
姜恒翻了個身,面朝山洞石壁,界圭的影子映在了山洞里。不多時,外頭又下起了下雨,雨聲綿延不絕。
夜半時分,姜恒忽然睜開眼。
“界圭?”姜恒沉聲道。
界圭用一根繩子,將姜恒的雙手捆了起來,好整以暇地坐著,說:“嗯?”
姜恒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顫聲道:“界圭!”
洞外傳來鷹嘯聲,剎那間姜恒徹底清醒了,怒吼道:“界圭!你做了什麼?!”
雍軍只用了兩天時間,便逼近了整個無名村,沿著四面山壁,形成了包抄之勢,并堵死了村落的唯一出口。
界圭說:“在這里等一會兒。”
“放我出去!”姜恒怒吼道。
界圭說:“外頭正打仗呢,聽話。”
山洞外,郎煌的聲音開始大喊,集結林胡人的部隊,倉促迎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