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關系,”郎煌淡淡道, “辛苦你了,先休息罷。”
姜恒說:“但我可以讓他在……這段日子里,減輕一點痛苦。”
郎煌說:“你見過的死人比我多,一定知道怎麼做。”
姜恒配好藥,為他敷上,最后這段日子里,以鎮痛為主。接著他轉頭看了郎煌一眼, 揚眉示意, 有事?
“沒有。”郎煌說, “他們回報, 你的舅舅出去了。”
姜恒說:“我讓他去采買藥材與食物, 藥材快用完了。”
郎煌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你不會害我們,沒人幫你打下手,我就來了。看完他,休息一下,你來了就沒有休息過,十天了。”
姜恒伸了個懶腰,想了想,郎煌又說:“不急在這一時。”
姜恒每日與界圭住在一個山洞里,林胡人讓出了最好的洞穴,給他們用干草鋪了床,保護他免受潮濕水汽侵擾。郎煌又帶著他到自己的居所去,生起火,煮起姜湯給他喝。
總在下雨,一陣一陣的,下得姜恒有點心煩,心情就像烏云一般壓著。
郎煌倒出姜湯,做了個手勢,說:“喝吧。”
姜恒心事重重,看了眼郎煌所住,背靠山堡的簡陋屋子,里頭供奉著一尊木柱,木柱上是背生雙翅的飛鹿,想來是林胡人的圖騰。
圖騰下,以三把匕首,各釘一尊人形木塑。
“那是什麼?”姜恒說,“你們薩滿教的法術麼?”
“中間的是汁琮,”郎煌循著姜恒的雙眼看了眼,說,“左邊的是汁瀧,右邊的是汁淼。”
姜恒看見兄長被巫術釘著,心中生出奇異的感覺,但他也不如何在意,畢竟耿曙活得好好的,并未因這巫術而發生什麼事。
只是……要如何化解這幾乎永遠也解不開的仇恨,實在是太難了。
姜恒在他的旅途中寫了許多信回落雁城,唯獨林胡人這件事,他沒有任何解決的辦法。
“以后你打算怎麼辦?”姜恒朝郎煌問,“就在這里生活一輩子嗎?”
郎煌說:“不,當然不。我父親死了,族人被殺了許多,剩下的都被抓走了,我要去解救他們。”
姜恒說:“可是,雍人還是會來的。”
“嗯,”郎煌說,“你說得對,逃到哪里,都躲不過。”
姜恒說:“如果能成功,你們可以越過長城,到南方去。”
“我不會去。”郎煌答道,“我們留在故土,留在家里,這是我們的地方,就像魚只能活在湖泊里,離開東蘭山,無論去哪里,都不算真正地活著。”
姜恒想了想,說:“魚也可以活在海里。”
“不一樣,”郎煌喝了一點姜湯,朝姜恒說,“我們不是海里的魚,那是另一種。”
郎煌說漢話帶著不明顯的笨拙,就像兩個小孩子說話一般,姜恒便與他對視,彼此都笑了起來。
“這是你寫的書。”郎煌拿來姜恒的小冊子,饒有趣味地翻了翻,看姜恒的旅途記載。
姜恒說:“算不上,只是沿途記了些風土人情,你認識字?”
郎煌說:“阿姆生前教過我,能看懂。你會怎麼寫我們?”
“我不知道。”姜恒迷茫地說,他要如何記敘林胡人?要如何寫這一封信?要如何回到落雁城的朝堂去,為他們討回一個公道?
每一個傷員,都是活生生的人,他們有家,有生活,上有父母,下有妻兒。他們有這樣或那樣的名字,有人叫刀,有人叫楓,有人叫飛葉,有人叫青石,有人叫黑鷹……他們的妻子叫碧水,叫初雪,兒女又有他們的名字。他們從祖先那里繼承到各自的姓氏,如同繼承這塊土地,而雍人騎著高頭大馬,穿著寒光鐵甲,手持百煉鋼刀從山外追到山腳,一刀下來,就是一個。
一箭飛來,隨著慘叫與濺血,又是一個。
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倒在了汁琮一統天下的道路上,那些名字便輕飄飄地消逝,化作雪花,沒入大地。
就像靈山峽谷中,被埋在泥土下的十萬人。
“你就寫,烏洛侯煌,”郎煌想了想,說,“某年,某月,某日,為了救族人,帶著最后的戰士,偷襲山陰城,被雍人俘虜,車裂處死,完。”
姜恒沉默良久,索性道:“這不是好辦法,煌。”
郎煌說:“我知道。”
姜恒說:“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我不知道。”郎煌又說。
姜恒:“也許我能幫你們救出分散在六城里的林胡人。”
郎煌:“不用,謝謝,你已經做得夠多了,你是大夫,不是戰士。”
姜恒:“……聽我說完,煌。但這個舉動,必然會觸怒汁琮,他會再次派出軍隊來征討你們,到時候,所有的人都會死。”
“救出來,你要帶他們躲在何處?”姜恒想了想,說,“你躲不掉,除非南下,你哪兒也去不了。但你不會去,你保護不了林胡,再過十年、二十年,他們會融入雍國,人世間再沒有這一族的名字了。”
郎煌顯然比誰都明白,點了點頭,表情顯而易見:所以呢?
姜恒沒有再說下去,忽道:“那人叫什麼名字?”
郎煌:“誰?”
姜恒:“剛才的病人。”
“也答,”郎煌說,“林胡語里的‘磐石’。”
姜恒:“他的家人呢?”
“被抓走了。”郎煌說。
姜恒:“他有故事麼?我猜他一定有許多故事。”
“有。”郎煌點了點頭,說,“他是出色的獵人,從小家庭和睦,他喜歡搜集牛的骨頭,做成骨雕,送給孩子們玩。他在十七歲上成親,有一兒一女,他的妻子是有名的紡女,織出來的布,染上湖藍色后,就像我們夜晚抬頭看見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