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曙迷迷糊糊入睡,姜恒卻還睡不著,他不知道自己的這個抉擇是錯是對,只知道他已作好了承擔錯誤的準備。
也許汁琮和我想象的不一樣,姜恒沉吟片刻,他能改變雍麼?憑借他的一己之力。
他輕手輕腳,跨過耿曙,走向帳外。
忽然間他發現了一個細節,曾經無論在哪里,耿曙入睡時都十分警惕,一手抱著姜恒不放,哪怕睡熟了,手上仍扯著他的單衣衣襟,他稍微有動作,就會驚醒耿曙。
但在雍國的軍營里,這種警惕消失了,代表耿曙認為自己回到了安全的地方。
姜恒知道自己的選擇是對的,他們回家了,雖然自己對這個家,還不太熟悉。
他在月光下走出軍營,看見汁琮端坐營帳間的空地中,膝前擺著一把琴。
汁琮聽見腳步聲,沒有回頭,說:“睡不著麼?”
“王陛下會彈琴?”姜恒說。
“不會。”汁琮說,“我哥生前彈得很好,聽汁淼說,小時候你們一起彈過,但自從來了宮中,他便從來不彈。”
姜恒在一旁坐下,汁琮說:“那天聽你在玉璧關奏起越人歌,想起了許多事。”
月光下,汁琮朝姜恒望來,眼神中仿佛頗有深意,姜恒一時窺不透,總感覺汁琮有許多話想說,仿佛那是棋逢對手的一種惋惜。
“還想聽麼?”姜恒說,“我可以彈奏給你聽。”
汁琮便將琴遞過來,姜恒撫琴,指法已有點生澀了,琴聲卻帶著一股古意,及至琴聲停下時,兩人相對沉默片刻。
汁琮開口道:“恒兒,雖然明知你會拒絕,但這句話,我仍想問問你。”
姜恒:“嗯。”
“你愿意當我的兒子麼?”汁琮說。
“不。”姜恒果然拒絕了他,說,“就讓上一代的羈絆,到我的身上,就此結束罷。”
汁琮釋然一笑,點頭道:“本該如此。”
姜恒說:“告訴你也無妨,王陛下,我從未見過我爹,在我的人生里,是沒有父親的,我只有哥哥。我與他不一樣,我從未過過有父親的生活,無從比較,我娘待我已很好了。既然父親從來缺席,對我而言,他也就不曾虧欠過我,不需要再補償什麼。”
“雍人有句話,叫‘多年父子,情同兄弟’。”汁琮說,“汁瀧的娘很早就走了,我先是帶大了瀧兒,又帶大了汁淼。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你們就像我的孩兒一般,身體里流淌著我的血。”
姜恒說:“我記得,耿氏在許多年前,便與汁氏有親緣罷。”
“不錯,”汁琮說,“耿家是第一代隨我汁雍祖上,遠遷塞外的中原人。”
汁琮忽然發現,自己與姜恒的對話,半點不像對兩個兒子一般,反而就像對著當年的耿淵,從名義上看,姜恒是真正的、耿淵的嫡子,他的身份是耿家的家主。
“我能不能冒昧問一句?”汁琮說,“姜恒,你為什麼要殺我?”
“因為你該死。”姜恒嘴角帶著笑,撫摸琴弦,看了汁琮一眼,解釋道,“天下五國中,只有你不按規矩來。無論在自己的地盤上,還是在別人的地盤上,都是如此。你囂張跋扈慣了,我行我素,只有殺了你,大家的棋,才能繼續下下去。”
“不守規矩之人,就該死麼?”汁琮說,“我只知道,我贏了。”
“不守規矩之人,不一定就該死,”姜恒認真道,“該死的原因是,你雍國還遠遠未曾強大到能不守規矩的地步。
我不殺你,你遲早也得出局,早點罷手,可以救下不少人的性命,何樂而不為呢?”
汁琮答道:“所以你是來勸我守規矩的。”
姜恒道:“不,不是,王陛下,我是來朝你解釋規矩的,你到現在,還沒有弄清楚,規矩到底是什麼,這就是最大的問題。”
汁琮:“成王敗寇,大爭之世,莫若如此,恨只恨我兄長走得早。”
“你錯了,”姜恒不客氣地說,“你看?”
姜恒無奈攤手,朝汁琮苦笑。
“百戰而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勝,善之善者也。其中的一條規矩是,”姜恒說,“讓這世上,盡量多的人活下來。若你不得不殺人,須知殺人是不對的,無論他們是你的朋友,還是你的敵人。當然,像這樣的規矩還有許多,你想成為天子,就要重新學會規矩,把所有人拉回到棋盤上來,好好下棋。”
第75章 北飛雁
長久的沉默后, 汁琮說:“我明白你想說的,姜恒。但無論我做什麼,俱是為了最終讓這大爭之世, 重歸一統。我認為, 我沒有錯。”
姜恒笑道, “咱們來打個賭如何?王陛下,我篤定等到了那個時候, 你會發現,又不一樣了,打天下與治天下, 是兩件事。”
汁琮眼中的表情一閃而逝, 出現了一剎那的迷茫。
姜恒知道汁琮這一刻想說的是“我當真錯了?”。
“不過我愿意讓你試試, ”汁琮說, “走另一條路,前提是你當真有帶領雍國的本領。回到落雁城后,你首先要說服所有人, 其次才是說服我。如果你辦不到,我依舊不會聽你的。”
姜恒說:“你現在明白了,王陛下, 無論最后是否成功,但允許我開口, 說服你,也是最重要的規矩之一。
”
汁琮久久看著姜恒:“你能帶給我什麼?”
姜恒嘆了口氣,說:“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
他明白, 這是汁琮予他的第一道考驗, 他必須告訴他,自己對天下的全局心中有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