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屬下為三人斟了酒,耿曙坐在姜恒對面,看著他,舉杯,又朝向汁琮,三人喝了。
“爹,”耿曙說,“恒兒他先前全不知情。”
“我想曾宇已經說得夠明白了,”汁琮提醒道,“既說了前事不究,就是不究,還信不過我?”
姜恒笑道:“他不僅說明白了,還當著上萬人的面,喊了出來。”
汁琮一笑道:“本該如此。”
耿曙生怕汁琮責備姜恒,但他忽略了另一個問題,解開這個結的關鍵點,實則不在汁琮,而在姜恒。
接下來,簡直是他人生中至為膽戰心驚的時刻。
“實不相瞞,雍王,”姜恒說,“我捅你那一劍,并非受太子靈唆使,而是我本來也想殺你。”
耿曙的心臟頓時狂跳起來,眉頭深鎖,朝姜恒極其緩慢地搖頭。
汁琮驀然爆發出一陣大笑,點頭道:“很有意思!”
“而且我現在還想殺你。”姜恒認真道,“先前刺殺得手,我也從沒想過要饒你一命,因為我師父恐怕你若當真死了,從此我哥便有了解不開的心結,才將解藥交給了界圭,讓他帶回去,留你一命。否則當時我若醒著,絕不會讓他將藥拿走。”
侍奉汁琮身后的界圭臉色微變,汁琮卻神色如常,點了點頭。
接著,他拈起切羊肉的小刀,耿曙頓時色變道:“父王!”
銀光閃爍,小刀脫手,飛向姜恒案幾前,“噔”一聲穩穩扎在姜恒面前。
汁琮慢慢解開武服,露出胸膛,說:“我欠你們的爹一條命,想著給淼兒還了,他沒要。你說清楚,便讓你取去,又有何妨?當日我聽見你就是恒兒時,你看我設防了不曾?還不是讓你捅了一劍?界圭,無論他做了什麼,你都不可阻攔,須得讓他倆自行離去。
”
姜恒看了眼那把刀,再看汁琮,又看耿曙。
汁琮道:“但臨死之前,我有一事相托,眼下你必將帶走汁淼,我另一個兒子汁瀧,既失去了父親,又失去了哥哥。”
姜恒一笑,拔出那把飛刀,看著汁琮。
他想提醒汁琮,他實在太輕敵了,在這個距離內,敵人的飛刀,說不定比劍要更凌厲。
界圭手里當真捏了一把汗,深深呼吸。
“……來日你也將參與爭奪天下,”汁琮說,“你將是名很好的棋手,入這大爭之世,想必都抱著一樣的念頭。你不一定會是最后的贏家,但我很清楚,汁瀧不會是你的對手。屆時哪一天,當你與汁瀧碰面時,還請看在他爹死在你手上的今夜,留他一命。”
姜恒把刀輕輕地放在案前,說:“不,雍王,我早就改變主意了,我不會再試圖來殺你。否則我也不會讓界圭朝你送信,雖然我并未想到,今天在軍營中的人是你。”
此話一出,界圭、耿曙同時松了口氣。
汁琮笑了笑,說:“這麼說來,所謂的‘殺父之仇’,便放下了?”
“沒有什麼殺父之仇,”姜恒說,“這是我爹自己的選擇,他既然愿意為你們兄弟倆付出生命,作為兒子的我,又有什麼可指責的呢?”
汁琮道:“我敬你一杯。”
姜恒喝了那杯酒,耿曙說:“恒兒。”
姜恒一笑,朝耿曙說:“哥。”
兩人對視片刻,汁琮正要開口時,姜恒卻道:“我不僅不殺你,我還想跟著你走,雍王。”
汁琮頓時一怔,繼而眼中現出狂喜,按捺不住,大笑道:“好,很好!恒兒!我太高興了!這是你本意麼?”
耿曙難以置信,怔怔看著姜恒。
姜恒喝過第二杯,放下酒杯,說:“實話說,雍王,離開師門那一天,我但凡有任何一個選擇,都不會選你。
”
這話出口時,汁琮的雙眼瞇了起來,打量姜恒。
“天下任何一位國君,”姜恒說,“都做得比你好,你當真是最糟糕的那個人。”
“這話是你師父說的?”汁琮道,“若你不情愿,吃過這頓飯后,大可自行離去。我汁琮雖慕賢,卻也從不勉強,不會有任何人阻攔你。”
姜恒說:“不,我現在情愿了,因為我哥。”
耿曙沉默不語,眼中帶著閃爍的淚水,幾乎是同時就明白了姜恒的深意。
“我哥不愿意離開雍國。”姜恒說,“你贏了,雍王,你給了他一個家。他一旦離開這個家,無論跟著我去到哪兒,都不會得到真正的快樂。沖著這點,也許在許多年后,雍國會是最后的贏家。”
耿曙低低喘息,眼淚忽然淌了下來,落在杯里。
姜恒朝汁琮笑道:“輔佐國君,一統天下,不過是離開師門時,我那一點不合時宜的抱負,我也希望在二十年內,協助一國之君,統一這支離破碎的神州大地。然則歸根到底,選擇誰,是成功還是失敗,都并無區別。選擇汁氏,也許路會更難走,最終也不一定成功,但天下王道,也不一定都得感情為了大義讓路,就讓我任性一回罷。”
汁琮手持酒杯,看著姜恒,竟是說不出半句話來。
天下王道,也不一定都得感情為了大義讓路。這句話,他已經很久很久沒聽過了,久得像是上輩子的事,另一個于北方大地徘徊不去的幽魂,再一次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那一刻,汁琮竟是走神了。
“如是,”姜恒說,“我愿意投效雍王,從今往后,還請雍王指教了。”說著姜恒又道:“咱們再喝一杯?”
汁琮喝過第三杯酒,在此之前他設想過無數次對付姜恒的辦法,可姜恒完全不按常理出手,許多年了,這是他頭一次不得不生出重用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