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恒只覺眼前一花,回過神來,耿曙已回頭,說:“出來罷,換上他們的衣服,穿在夜行服外頭。”
姜恒試了守衛鼻息,耿曙不悅道:“沒有死,我又不是殺人狂,取他們性命做什麼?”
姜恒這才放下心,朝耿曙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是不是太啰嗦了?”姜恒嘆了口氣,他也知道,想在這個世上活下去,太仁慈只會為自己招來殺身之禍,但他實在無法像刺客一般,因為侍衛擋了路,就把他們一劍捅死。
“沒有,”耿曙為姜恒穿好侍衛服,說道,“你心中有仁義,我很喜歡。走罷。”
說著,耿曙拉起了姜恒的手,快步繞過回廊,前往離宮寢殿的方向。姜恒哭笑不得道:“你就是哄我,我常在想,羅望有個缺點,都說慈不掌兵,他不大適合當上將軍。”
“不,”耿曙停下腳步,抬頭望向飛旋的海東青,答道,“我是當真這麼想,恒兒。你知道嗎?那天以后,我常常后悔,靈山的災難,也許就是上天給我的懲罰……”
姜恒“噓”了一聲,拉著耿曙藏身柱后,又有巡邏的守衛過來了。
姜恒望向耿曙,在這沉默里,耿曙的眼神一目了然——他也在自責,如果當年他不是如此冷漠對待人命,也許一切從此都會截然不同。
但這里也許沒有辦法,必須要殺人了,因為前方有四名守衛,稍有人喊叫起來,都將驚動外頭等待輪值的上千人,以及在侍衛房中睡覺的守備。
耿曙拇指輕輕彈出烈光劍的劍格,一手按在劍柄上,將姜恒擋在他的身后。
姜恒卻輕輕拉了下耿曙的衣袖,掏出一炷香,晃亮火折,嘴唇稍動,意思是“讓我試試”。
他點燃了香,迷香在走廊內蔓延,不多時,侍衛們昏倒在地。
耿曙點了點頭,穿過去,到得花園后長廊內,兩人與提著燈籠巡視的侍衛打了個照面。
“換班了?”那人距離甚遠,并未發現情況有異。
“歇會兒罷,”耿曙在雍國平時常與侍衛打交道,熟稔內廷規矩,說道,“老大睡了,弟兄們正等你開一局去。”
換了姜恒,這時候鐵定會露餡,對方竟是毫無疑問,答道:“那就辛苦了!”
接著便轉身離開。
耿曙朝里頭望了一眼,見里頭是個書房,門口侍衛開始換值。
“你去吧,”耿曙低聲說,“我在外頭守著。”
姜恒于是推門而入,整個離宮內全是侍衛,書房外的守備反而用不著多少。
在那書房正中央,坐著一名很精神的年輕人,他一身單衣,體格健碩,耳下有一道很淡的胎記,手腕健壯有力,雙目極有神,與姜恒想象中的太子謐完全不一樣。
李謐是名年近三十的武人,有著自然而然的當兵氣概,兩道傳承自李宏的劍眉更添英氣,且高鼻深目,繼承了少許西域人的面部特征,眼瞳中帶著一點點棕金色,不似中原人的漆黑瞳孔般純正。
李家的西域血統傳承到他身上,已經很淡了,這名混血太子,卻還是很好看的。
“我這就睡了,”李謐手里拿著一卷書正讀,看了眼側旁的竹杯,隨口道,“添點水就退下罷。”
姜恒想了想,須得如何朝李謐明示自己的身份,說服他跟隨自己離開,但有些話在這里長篇大論地說起來,不一定能勸服李謐,何況他也不一定就會憑三言兩語相信自己。
“殿下在讀什麼書?”姜恒說。
“百戰而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勝,善之善者也。”李謐隨口道,“兵家。”
“夫用兵之法,全國為上,破國次之。”姜恒走到一旁,拿起水壺,給李謐添上杯中冷水。
李謐抬眼,一瞥姜恒,說:“不錯,不戰而屈人之兵,方為全勝。”
姜恒答道:“殿下都這個年紀了,我勸您就不要讀孫子了,讀點別的罷。”
李謐放下書,望向姜恒,正要發怒時卻隨之一怔,變了神色。
姜恒添完水,誠懇道:“這些字,分開看,殿下都能看懂;不過連在一起,您就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耿曙在房外聽著,視線投向月夜下盤旋的風羽,以風羽的飛翔路徑得知,侍衛的換班正從離宮北面朝南邊有條不紊地推進著,待得東南處被他們藏在假山后的昏迷侍衛被發現,全宮就會馬上產生警惕。
“我怎麼就看不懂了?”李謐不悅道。
“看得懂,就不會糾結于‘不戰而屈人之兵’上了。”姜恒無所謂道。
“此話怎講?”李謐意識到面前此人一定不是侍衛,放下書,認真盯著姜恒,“還請小兄弟賜教。”
“不戰而勝,是最好的辦法;但百戰而勝,才是沒有辦法中,最好的辦法。”姜恒認真道,“我要問殿下一句,《孫子》十三篇中,有沒有一篇在講述‘不戰而勝’?”
“沒有。”李謐答道。
姜恒稍一攤手,意思很明顯,那便是了。
“十三篇六千余字,俱是在講述‘戰之道’,所以讀孫子,即是學‘非善之善’。至于您想要的,不戰屈人之兵的策略,在《孫子》中只字未提。殿下不過是無勇氣一戰,想在《孫子》里找點安慰罷了。”
李謐沉默不語,站起身來,走到姜恒面前,稍稍低頭看他。
這話實在是刺中了李謐的心病,“戰”在最近的數年里,于代國,是最常出現的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