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恒馬上喊道:“船家!船家!”
船夫遠遠地看了他一眼,是名青年人,對岸邊高喊的百姓們視而不見。
接著,只見姜恒遙遙甩手,接連三枚梁錢飛去,“當啷啷”三聲,準確無比,掉在船頭收錢的竹筒里。
這一手頓時引起了船夫的注意,及至稍稍靠岸,卻發現眾多百姓未曾爭先恐后地過來,而是帶著不舍,送別姜恒。原來那高喊聲,俱是想送這年輕人離開。
“你是誰?”那青年問道。
姜恒上了船,朝眾人揮手作別,再朝船夫認真行禮:“大哥好,我叫羅恒,是個大夫。”
下山后,姜恒念及當初王都告破,只不知道是否還有人認得這名字,萬一牽扯到金璽下落,只會平添麻煩,于是改了姓氏,用了羅宣的姓。
“從哪里來?”
“江州。”姜恒答道。
“往哪里去?”那年輕船夫又問。
“濟州。”姜恒又答道。
“去做什麼?”船夫持篙,在岸邊一點,小船順流而下。
“看病,救人。”姜恒嘆了口氣,答道。
“看病在哪兒都可以看,”年輕船夫無聊地說,“非要去濟州?”
“是這麼說。”姜恒說,“但是看病呢,總得找到最關鍵的地方。”
年輕船夫便不再多說,他的手勁很穩,小船在洪水中穿梭來去,很快離開照水。沿途不知有多少淹死的百姓尸體順流而下,水上漂浮著諸多木案、家當。順水行舟,常看見攀在樹上,大聲呼救的人。
姜恒便抬頭看著那些人,小船僅供二人容身,再上來一個,便要側翻,沉入水中,死無葬身之地。
那船夫對水中的求救熟視無睹,姜恒也不求他救人,兩人仿佛鐵石心腸,就這麼從這人間地獄徐徐穿過。
沿途遭荒的百姓不僅沒有少,反而越來越多,姜恒晚上睡在小船里時,耳畔全是痛哭與慘叫聲。
“把耳朵堵上,”那船夫坐在船頭,說道,“否則睡不著。”
月明千里,姜恒側躺在船艙中,知道自己占了船夫的位置,說:“大哥,您去濟州做什麼?”
“我不去濟州,”船夫答道,“去哪兒,我也不知道。我在這河上劃著船,看見誰淹死了,身邊有值錢物什,便打撈起來,拿去換錢,以此過日子。”
翌日,世界一片寂靜,陽光投入船中時,船夫在外頭說:“到了,下船罷。”
姜恒摸了身上,想再付他點錢,船夫說:“船資夠了,去罷,生逢亂世,好好活著。”
姜恒來到船頭,只見濟州西面環水,東側倚山,入城的平原前,聚集著數以十萬計的百姓,全部擠在了濟州城門外,人頭攢動。
姜恒在岸邊下船,面朝遠方的這一幕,回身卻見船夫已慢悠悠地劃走了,只得在岸邊三拜,送別這萍水相逢的恩人。
“怎麼進城呢?”姜恒喃喃道,“這人也太多了。”
對鄭國而言,這場洪災當真令人頭痛無比,梁國受災后不予理會,邊境上的百姓盡數涌入了鄭地。沿照水往潯水一帶,潯東、潯陽、潯北三城,直到國都濟州的近千里地,全是流民。
而更頭痛的是,雍國在玉璧關前集結了將近五萬兵馬。派出去的探子得不到任何消息,但大軍壓境,還有什麼意圖?自然是入侵南方了。
原本在濟州的鄭王年事已高,不久前遷往越地療養,未來的繼承人太子靈則負責鎮守國都。逃難的百姓如何安置,尚是長期之策。
面前最大的難關,則在于雍國的軍隊。
除卻王都洛陽之外,關內四國唯二與玉璧關接壤的,便只有梁與鄭,必須馬上召集全國軍隊,火速通知梁軍,前往王都洛陽遺址,以抵御南下的雍軍。
太子靈與一眾朝臣討論過軍務,疲憊不堪,起身。
“殿下?”老臣封晗忙起身道。
太子靈說:“煩躁,出外走走。”
一名面容俊秀、看似猶如美貌女子的將領,開口卻是男子的陰柔聲線,說道:“越地與潯東的駐軍不能調回,八年前潯東一戰,須得提防郢國卷土重來。”
“知道。”太子靈整理袍服,眉頭深鎖,朝那將領答道,“請龍將軍派名信使到越地去,朝父王稟告,不必擔心。”
“您要去哪兒?”太史官又問,“殿下,外頭現在全是逃難的梁人,這等時候,國都實在沒有位置,接納他們了。”
太子靈答道:“盡快想辦法罷,分什麼梁人、鄭人?俱是天下人。”
太子靈扔下滿殿大臣,自言自語道:“天既不亡人,自有出路,總歸有辦法。”
哪怕太子靈早有準備,看見城下密密麻麻、近十二萬流民時,仍不免頭暈目眩。
十二萬人,足足十二萬人。濟州乃是崤山以東最大的重城,住民足有百萬數。此時拖家帶口逃難的梁人,已占去了全城人口的一成。
“他們在做什麼?”太子靈站在城樓上,朝下望去。
此刻,十二萬饑民自發分作兩處,老幼婦孺聚集于城墻下,青壯勞力,則在城前的平原上排隊。
城防守將匆匆而來,朝太子靈稟告道:“殿下,有人在下頭,為他們重新分戶。”
太子靈遠遠望去,心中充滿了疑惑,只見平原中央,聚集了上百人。
而這近百人附近,則是猶如八卦陣圖般排列開去的隊伍。
在那陣圖中央,站著一個青年人,正是姜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