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璽與黑劍沉在湖底,姜恒決定先不取出,畢竟來日方長。
他回望滄山,此地眺望過去,海閣已隱沒在了霧氣之中。
海閣大殿頂上,羅宣提著火油,澆過書閣、大殿,以及他與姜恒一同生活了多年的臥房。
兩頭犄角高揚、體格健壯的公鹿套上了嚼頭,立于高臺上,鬼先生與海女各乘一鹿,看著羅宣在海閣中忙碌,繼而將火油澆到大殿門口。
羅宣背著他的包袱,立于殿外。
“先生,”羅宣道,“感謝先生收留與教導,恩德此生難報,唯待來世重逢了。”
羅宣亦朝鬼先生跪下,磕了三個頭。
一陣風吹來,鬼先生仙袍飛揚。
“羅宣,你當真不愿跟著我們走麼?”鬼先生說。
羅宣搖了搖頭,晃亮火折,躬身,點燃了火油。
火焰頓時蔓延開去,在山風里吞噬了海閣大殿。
海女道:“今日一去,就是永別了。羅宣,你身上毒性,尚余……”
羅宣答道:“不用告訴我,到什麼時候,就是什麼時候罷了。師父,海女大人,好走。”
鬼先生道:“我們將離開神州,前往海外,他日若尚有機緣,當可再會。”
羅宣鄭重道:“后會有期。”
鬼先生與海女驅策公鹿,沒入山林而去。羅宣望向姜恒離開的方向,展開雙臂,出高臺,縱身一躍,露出背后玄武堂值守的劍印,猶如飛鳥投林,沒入了茫茫夜色。
北地,林胡領地。
天地間一片死寂,林胡人的故鄉,村鎮正起火燃燒。雍國鐵軍穿梭來去,耿曙駕馭高頭大馬,駐馬村落前。林胡人被士兵押出,陸陸續續離開生活了近三百年的村莊,遷往另一座塞外大城山陰。
耿曙已年滿十九歲,較之來到落雁的四年前,他的身材更挺拔,容貌也長開了。據汁琮與姜太后所說,他比耿淵當年更高,也更精神。他比太子瀧更為英俊,身上有股武人自然而然的英氣,是雍國最為奪目的武將,也是最令人心折的王子。
他的雙眼,就像風林人的圣湖般,始終清澈而平靜,白皙的臉龐缺少雍人的特征,反而充滿了南方人的文雋之氣。唯一保留的屬于耿淵的神色,就是無論何時,無論何地,都帶著平靜與淡泊的眼神。
他穿戴著雍軍制式的皮甲,左肩佩一護肩,與士兵們同吃同住,御林軍、黑鎧軍猶如他的兄弟,追隨在他的身后,為他付出生命,伴他出生入死,建功立業。
他獲得的獎賞從來不私藏,而是大方地分給將士們,他沒有私產,也不在乎功勛與爵位,就像一個獨來獨往、在天地間了無牽掛的人。
仿佛身外之物俱是曠天孤云,世上每一刻所發生的事與物,從來沒有什麼能讓他動容。
三個月前,他率領御林軍,為王室出征,一舉蕩平了林胡部落,這支同屬于東蘭山與雪林交界處的古老民族,被迫離開他們的土地,為了雍國的南征大計,將融入為數百萬的北方民族里,加入雍人的大家庭。
但這遷徙,卻拖著血與淚的腳印。耿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一場突襲,便瓦解了林胡人的所有守御屏障。一如年前攻打更遠處,奔馬山中零散的北方部落般,又如一年半前,率軍平定風戎之亂。
王騎在他的指揮之下,就像一把斬馬長刀,所向披靡。
落雁城中有歌謠傳頌,在汁將軍的面前,山峰亦可削斷,滄海亦可被填平。
耿曙從十七歲開始接手雍都軍,短短兩年里出征三次;太子瀧則坐鎮朝中,從大雍丞相管魏處學習打理內政。兄弟二人一文一武,全心全意地相信對方,在這默契之下,雍國于北方所有的國內障礙都被掃除,凝聚為一個強大的整體,化作一輛勢不可擋的戰車,發出咆哮,隨時將撲出玉璧關去,碾平整個中原大地。
當然,在這轟鳴的戰車軌跡前,免不了犧牲掉不少攔路之人。
但為了汁氏的統一大業,一切都是值得的。
耿曙看著被押出部落的林胡人,最后士兵們抓出來兩兄弟,兄長被按在滿是泥濘的地上,少年哭著為他求情。
這一幕令他想起了許多年前,自己與姜恒離開潯東的那天。仿佛很久很久了,久得像是上一輩子,卻意外地距離他很近,近得又猶如發生在昨天。
“放了他們,”耿曙朝手下吩咐道,“押回落雁去,讓哥哥充任城防軍,弟弟養馬。”
耿曙大致能聽懂林胡人的話,卻不會說,也懶得說,他策馬轉身,忽然察覺到危險,源自下意識的反應,驀然抽劍。
一枚暗箭飛來,“叮”的一聲,被耿曙回身,削成兩半!
林胡人領地一側竟還有埋伏!御林軍士兵登時大驚,紛紛朝著樹上射箭,耿曙轉頭,正要制止,只見霎時萬箭齊發,血液從樹冠中噴灑而出,短短頃刻,一具尸體從樹干上摔落,墜下三丈高處,一聲悶響。
“是他們的父親,”隊長朝耿曙說,“殿下,他已經在此處守了兩天兩夜。
”
耿曙眉頭擰著,隊長拖著那尸體,過去給俘虜辨認,正要吩咐把那兩兄弟也一起殺了時,耿曙卻不耐煩地說:“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