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回來什麼人了?”
界圭答道:“沒有,陛下讓我來找您,到了便知。”
從校場到偏殿的這段路,每一步,耿曙的步伐都仿佛有千斤重,但終點仍然會來。
殿內光線暗了下來,下半年的第一場雪來了。
界圭將耿曙帶到殿前,便守在了門外,耿曙經過他身邊時,仿佛感覺到一滴溫熱的水,滴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但他沒有多看界圭哪怕一眼,徑直經過他的身旁,來到殿中。
汁綾一身衣裳未換,在殿內踱了幾步,抬眼見耿曙已來,欲言又止。汁琮則端坐王位上喝著茶,沉聲道:“坐罷。”
耿曙與汁綾對視時,便已知道,最后那一點自欺欺人的希望,已伴隨著汁綾的歸來,而徹底破碎。
汁綾眼中帶著愧疚,仿佛這一切是她親手造成,又長嘆了一聲。
“綾兒,說實話,”汁琮最后道,“都告訴他罷,他也不小了,十五歲了。”
汁綾點了點頭,帶著難過的神色,說:“靈山已經沒有人了,開春后,到處都是饕狗與……禿鷲,找到了不少骨骸,而完整的尸體,卻……一具也沒有。”
耿曙麻木地點了點頭,事實如此,只是沒有親眼看見姜恒的尸體,他始終懷著一線希望。
汁綾說:“但我找到了你說的那輛車的遺骸,被埋在……山坡下,爛得差不多了。一旁……二十五步方圓,有上百具骨骸。”
耿曙努力控制著自己,不去想那畫面。
汁綾又道:“有人動過那里,興許是野狗,或是戰場搜尸的百姓。我們問遍了附近的村莊,沒有……沒有人見過逃生的恒兒。”
汁琮看著耿曙。
足足十個月過去,還能在戰場遺跡找到什麼?尸體早就被饕狗與禿鷲分食,白骨上也早已長滿了藤蔓,一切塵歸塵,土歸土。
“知道了。”耿曙說。
汁綾說:“也許……還活著,畢竟沒有親眼看見尸體。”
耿曙忽道:“木車的纜繩上,沒有纏著死人麼?哪怕白骨。”
汁綾答道:“木車在沖下山坡時已經瓦解了,車輪盡毀。興許他掙扎出來后,朝另一個方向走了?如果他還活著,你覺得他會去什麼地方?”
耿曙靜了很久,緩緩地說:“我想,他應當去了越地罷,就像夫人一樣,我要是他,就一定會去找他的娘。不打緊,不必再找了。”
汁綾欲言又止,汁琮則嘆了口氣,翻開手中的祭天文書。
“謝謝,但不必再找下去。”耿曙認真地重復了一次。
汁綾點點頭。
耿曙又說:“如果還活著,我們一定會重逢。項州也是,昭夫人也是;我相信他們都沒有死。”
守在殿外的界圭聽到“項州”二字,當即抬頭,欲言又止。
第31章 入世道
汁琮想了想, 岔開了話題,說:“過完下元節,便行祭天之禮, 我兒須得改換個名字。來日你將是我的得力臂膀, 姓耿, 終究引來不必要的麻煩。待得我大雍出關平定天下后,你再道明身世不遲。”
耿曙正想離去, 聽到這話時,又側頭,朝汁琮說:“我還有一個名字, 叫聶海。”
“誰給你起的?”汁綾現出溫柔的神色, 問道, “你娘嗎?”
“恒兒給我起的。”耿曙答道。
汁琮說:“聶海之名, 洛陽城中仍有人知曉,不是萬全之策。”
耿曙打斷道:“那就隨你罷,什麼名字都行。”繼而轉身, 離開了大殿。
汁綾又嘆了口氣,汁琮朝妹妹道:“你也累了,沒日沒夜地找了這許久, 歇會兒罷。”
汁綾說:“第一眼見到他的那天,你知道我想起了誰嗎?”
“姜恒?”汁琮問道, “你在什麼地方見過他?”
汁綾點了點頭,嘴角帶著笑意,說:“晉天子背后。不知為何, 我想起了大哥, 小時候,父王上朝時, 大哥便坐在他的身后,手持一支筆,學著記事,學著處理政務。怎麼一眨眼,就過了這麼多年了,就像做了一場夢一般。”
汁綾也走了,殿內空落落的,余下汁琮獨自坐著出神,手中拿著祭天的文書,他想了想,正猶豫是否為耿曙用聶海之名時。
“界圭,你想說什麼?”汁琮忽然道,“方才我見你神色不對。”
界圭沉默不語。
汁琮又道:“進來說。”
界圭走進殿內,沉默了很久很久。
汁琮總覺得這名忠心耿耿的刺客,最近表現有點奇怪——自從耿曙來到雍都后,他便時常坐著,一整天一整天地出神,就連本職亦顧不上了。
這讓汁琮總忍不住想起當年兄長汁瑯死的那段日子,界圭也是這般魂不守舍。
興許是因耿曙的到來,而憶起了當年他們的往事罷。汁琮只能這麼想。
界圭終于開口說:“如果姜恒就是那名王都的太史官,屬下還有一請,須得再往靈山,設法找尋一次。”
汁琮說:“人都死了,再執著還有何益?”
界圭說:“洛陽城破時,五國都在找尋的金璽,屬下非常肯定,就在那小太史的身上,這孩子,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汁琮停下動作,抬眼注視界圭。
滄山,長海。
姜恒已能獨自行走,深秋的長海猶如一面浩大的鏡子,倒映著湖光山色。
他捧著羅宣為他帶回來的骨灰,以及一個匣子,一旁放著父親生前的黑劍,來到長海岸畔的竹筏上。
羅宣等姜恒上了竹筏,也躍了上去,手持竹篙,在岸邊輕輕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