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曙胸膛赤裸,止住淚水,安靜地看著他。
被稱作“瀧殿下”的少年站在池邊,注視耿曙那傷痕累累的身體。外頭有侍衛快步跟進浴室中來,低聲道:“太子殿下。”
來人正是汁琮的嫡長子、雍國的太子——汁瀧。只見太子瀧稍稍擺手,吩咐道:“都出去罷。”
緊接著,耿曙的目光落到了太子瀧的胸膛前。
那里有一塊與耿曙所佩,一模一樣、光華流轉的玉玦。分而為玦,合而為佩。
太子瀧拈起胸前的玉玦,稍稍朝向耿曙,耿曙低頭看赤裸胸膛上的另一塊玉玦。
“哥,”太子瀧說,“你來了。”
耿曙沒有回答,轉過頭去,看著水霧。
這一聲,驟然間將他帶回了好些年前,在潯東城中,那走廊前的小孩,一聲怯生生的“哥哥”的記憶里。
“我不是你哥。”耿曙冷漠地說,“再這麼喊,殺了你。”
太子瀧沒有回答,走近耿曙,耿曙又道:“給我滾出去!”
太子瀧傷感地笑了笑,腳步聲漸遠,耿曙則始終沒有回頭。
第30章 求生愿
是夜, 落雁城中萬家燈火,家家戶戶預備起下元的節慶之日。雍國舉國以黑為國色,對應五德終始中的水, 奉玄武為護國之神。下元節為水官解厄之日, 亦是悼念亡人的節日, 更伴隨著一年秋收結束,標志正式入冬的開始。
今日是十月初一, 宮中張掛起麥燈,距離過節還有十四天。
王室開了家宴,說是家宴, 無非也就是姜太后、汁琮、太子瀧、耿曙四人。姜太后為越地姜家的遠親, 追溯起來, 乃是姜昭的遠房姑母, 也正因如此,當年姜昭才得以與雍國王室相識。
汁家人丁算不得興旺,姜太后共生下兩子一女, 太子瑯也即汁琮兄長汁瑯,出生后便體弱多病,二十七歲那年撒手人寰。本應父死子繼, 汁瑯卻并未留嗣于世,只得兄終弟及, 由汁琮繼任雍王之位。
當年汁瑯還是雍王時,成家娶妻,王后名喚姜晴, 聽到這名字時, 耿曙尚未發覺,但聯系姜太后所言, 登時想起來了。
只因王后姜晴,乃是昭夫人,也即姜昭的妹妹。可惜汁瑯死后不久,姜晴便郁郁而故。
二王子汁琮本想娶姜昭為妻,奈何姜昭心中早有所屬,非耿淵不嫁。最終姜昭離去,汁琮與風戎族的族長之女成婚,并生下了如今雍國的太子,也即王室的唯一繼承人,太子瀧。
七年前,太子瀧的母親也病故了。
太子瀧幼年失母,王室與朝廷的寵愛,盡在他一身,汁琮親自負起了管教獨生子的責任,平時十分嚴厲,乃至太子瀧居住于宮中,時常十分孤獨。
耿曙吃著晚飯,只聽不說,坐在太子瀧身旁的案幾前,兩名少年脖頸上,各戴著一枚光華流轉的玉玦。
姜太后看在眼中,又想起了當年的不少事,長長嘆了口氣。
“你哥哥初來,”汁琮吩咐道,“這些日子里,你便好好陪他,不必讀書了。”
太子瀧看那模樣仿佛要歡呼一聲,卻按捺住,恭恭敬敬、規規矩矩答道:“是,父王。”
耿曙持筷的動作又是一頓,想起自己到潯東時,姜恒也是如此,眼眶頓時紅了,強忍著不哭出聲來。
“他那玉玦,與你的玉玦,原是一對。”汁琮又說,“持有陰玦,天下武將,俱須聽其命令,守護持有陽玦之人。
”
太子瀧說:“我也總算見到它了,都是天意。”
耿曙望向另一張空案,正要開口,汁琮便知他想問什麼,主動道:“你小姑傍晚已出外,去找恒兒下落了。”
太子瀧道:“恒兒一定不會有事的,哥,你放心罷。”
汁琮便點點頭,朝耿曙說:“你既能有驚無險活下來,恒兒自然也能,這些日子里,切忌胡思亂想。”
姜太后嘆道:“昭兒怎麼就這麼死心眼呢?這又是何苦?但凡早一年來落雁,兩個孩子,也不至于……”
“母后,”汁琮又說,“好了,別說了,兒好不容易緩過神,莫要多提。”
姜太后點了點頭。
汁琮甚至沒有詢問過耿曙的意愿,便自作主張,將他認作了義子。太子瀧對這憑空多出來的哥哥,也絲毫沒有排斥。
耿曙的心情十分復雜,用過飯后,便沉聲道:“我走了。”
姜太后沒有絲毫見怪,說:“回去好好歇下,來了落雁,就都好了,天下誰也再奈何不得你。”
耿曙本想離開,轉念一想,卻走到廳堂前,朝向姜太后、汁琮與太子瀧,以及離開的汁綾的位置,跪下,磕了三個頭。
耿曙低聲道:“謝謝,謝謝你們愿意替我找恒兒。”
姜太后的眼眶剎那又紅了。耿曙卻別過頭,顯然不想被他們看見自己的表情,抬手在眉眼前擦了一把,轉身匆匆離去。
汁琮朝兒子使了個眼色,太子瀧便放箸不食,起身去陪耿曙了。
是夜,耿曙躺在寢殿里的榻上,這張榻比他以往睡過的任何一張床都要舒服,房外守著侍衛,隨時聽他的吩咐。
“哥。”外頭傳來太子瀧不安的聲音。
耿曙沒有回答,只安靜面朝墻壁,耳畔還回蕩著姜恒的大喊。
“走啊!走——!別來!”
耿曙緊閉雙眼,眼前出現的,卻是姜恒在雪崩臨近前那一回頭,嘴唇張了張,沒有發出聲音,接著,排山倒海的雪浪涌來,姜恒被掀翻在地,纏在了木車上,掙扎不得,徹底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