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昏迷的這五個月里,他發現自己沒有長褥瘡,也即是說,羅宣始終每天認真地照顧著他,為他翻身、擦洗。
正因此,羅宣說的話,才令他更覺愧疚。
鬼先生自從那天之后,就沒有再出現過,松華也不知去了何處,偌大海閣,就只有姜恒與羅宣二人。姜恒的腿正在緩慢地恢復,常常奇癢無比,夜里為了不吵醒羅宣,姜恒只得忍著,用手緊緊地抓著被褥。
白天,能離開房間時,身上終歸好些,姜恒搖著輪椅,到殿前去。他看見殿里殿外但凡有落葉,便躬身撿起來,時而看見羅宣泡在桶里的衣服,便爬過去,為羅宣洗衣服。這是他寄人籬下,唯一能做的了。
這天羅宣經過廊前,見姜恒在院里努力地搓洗著自己的襯褲,便停了下來,繼而索性坐在廊下。
姜恒看了他一眼,不敢吭聲,也自覺沒臉與他說話。
羅宣右手在左手手背、手腕上來回撫摸了幾下,繼而勾著一個地方,輕輕一扯,扯下來一層近乎透明的蠶絲手套,扔了過去,落在桶里。
“把它洗一下,”羅宣眉頭一揚,說道,“麻煩你了。”
姜恒馬上接過來,拿在手上輕輕搓洗,那蠶絲手套薄得近乎無物,浸在水里就像消失了一般,卻十分堅韌。
羅宣摘下手套后,把左手擱在膝前,對著陽光端詳,手上的青黑色鱗片泛著隱隱的金光,從五指指背蔓延到左臂的一半處。
“洗好了,羅大哥。”姜恒把手套遞過去。
羅宣便將手套擱在膝前晾干,玩味地一瞥姜恒。
姜恒看了眼他的手背,見他注意到自己,便不敢多看。
“想看就看,”羅宣朝姜恒亮出他那帶著鱗片的左手,說,“你在怕什麼?你怕我是妖怪變的,是不是?”
“沒……沒有。”姜恒馬上搖頭道,他確實想過,海閣的一切實在太詭異了。項州身懷絕技,卻好歹還是凡人刺客。羅宣的左手,以及沒有半點人氣的松華,令他始終覺得有點不安。
“我是人,”羅宣說,“你不用怕。過來,讓你好好看看我的左手,來。”
姜恒不敢近前,羅宣佯裝生氣道:“你就這麼對你的救命恩人嗎?”
姜恒于是扶著輪椅,一瘸一拐地過來。
羅宣道:“很好,已經能走了。”
說著,羅宣隨手在身邊摘了一朵花,遞給姜恒,示意接著。姜恒不明就里,接了,只見那山茶花一到羅宣手中,瞬間便開始枯萎,花瓣化為黃色,漆黑,掉落。
姜恒被嚇了一跳,然而收手時已太晚,他的手指碰到了羅宣的食指。
霎時間,姜恒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食中二指變黑、腫脹,登時大喊起來。
羅宣忽然哈哈大笑,帶著惡作劇得逞的幸災樂禍之意,又牢牢抓住了姜恒的手腕,姜恒躲閃不及,已下意識作好了被毒死的打算,甚至尚未注意到,羅宣抓住他的是右手。
緊接著,羅宣松開手指,順勢讓姜恒抽走一手,五指在姜恒中毒的指頭一拂。
姜恒只覺一陣清涼,中毒的手慢慢就好了。
姜恒:“……”
姜恒難以置信,看自己的手,再看羅宣。只見羅宣惡作劇結束,懶洋洋地戴上晾干的手套。
“你手上有毒。”姜恒說。
羅宣“嗯”了聲,戴好手套后,右手點著左手中指,順著手背慢慢上劃,沉聲道:“這是海閣的功法,這只左手,經年累月地吸入毒素,以蛇毒滋養,與蛇毒共生。
”
姜恒定了定神,道:“所以你手背上,會出現鱗片。”
羅宣沒有回答,看著姜恒,低聲道:“鱗片越多,毒性就越強,甚至不用碰著你,你就會倒在五步之外……”
姜恒說:“練這種功法,不會讓自己受傷麼?”
“當然會。”羅宣帶著邪惡的笑容,說,“等鱗片長到手臂上、肩上,再長到左心口處……”
羅宣沒有再說下去,稍一揚眉,意思是你懂的。
姜恒:“……”
羅宣說:“想毒死你,只需要我動個念頭。先生救不了你,海女也救不了你。你打算什麼時候滾?”
姜恒說:“我……我……謝謝您的照顧。羅大哥。”
姜恒朝著羅宣跪下,正要向他磕頭,說:“我……一定會盡快走,不會再出現在您的面前了。”
羅宣看了姜恒一會兒,沒有回答,起身走了。
是夜,姜恒的腿依舊麻癢難當,但他知道,自己就快痊愈了,痊愈后,也許能勉強走動,不至于落得個終身殘廢的下場,卻也不比以往。死而復生的這個機會,自己一定要珍惜。
可是……耿曙下落不明,生死未知,離開海閣后,他又要去往何處?王都被毀,潯東沒人了,茫茫天地,哪里才是自己的安身之所?
姜恒面朝墻壁側躺著,睜著雙眼,聽見背后,羅宣整理東西的響動。
他沒有轉身,到得四更時,羅宣推門出去,離開臥室。
翌日,姜恒忽然發現,羅宣走了。
“他有事外出了。”松華依舊坐在大殿主案上,晃蕩雪白的兩腿,冷冷道。
“鬼先生呢?”姜恒問,“我也該朝他辭別了。”
松華喃喃道:“他在閉關,這麼著急走做什麼呢?在你的肩上,尚有天命,人間命數不該絕,幾千萬人的生死、整個神州劫難,都應在你的身上,留下罷,還沒到時候。
”
姜恒:“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