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驢車趕來,先是把項州抱上驢車,放在車斗上。
失去了項州后,姜恒側著身,依舊蜷縮在那人形輪廓撐起的保護空間中。片刻后,羅宣把姜恒也抱了起來,放在項州身邊。
鬼先生沒有問徒弟,為什麼要多帶走一具尸體,羅宣也沒有解釋。直到他套好車,跳上車去,坐在一旁,為項州的尸體蒙上布時,手指觸碰到姜恒的臉頰。
先是一碰,羅宣便縮手,繼而想了想,再一碰。
“先生,”羅宣說,“這孩子還活著。”
鬼先生隨口答道:“你想救他?”
姜恒的氣息非常微弱,兩腿被破車壓了不知多久,膝蓋以下已折斷了,斷骨處高高腫起,滾下山坡的沖撞,令他正在生與死之間徘徊。
夢里滿是桃花,一條溪流橫亙在他的面前,溪水不過到膝蓋深。
彼岸,昭夫人端坐在桃林中,花瓣溫柔四散,遠遠傳來琴聲。
昭夫人的身邊,坐著一名黑衣男子,以黑布蒙著眼。
“爹!娘!”姜恒笑著喊了出聲。
他涉水而過,走進冰涼的溪水里,接連喊道:“爹!娘!”
剎那間,溪水一片血紅,開始沸騰,浸在身下的水流,化作滔滔血水,猶如千萬把呼嘯而過的利刃,剜去了小腿上的血肉。
姜恒驚恐地看著這一幕,一個踉蹌,失去支撐,摔倒在溪流中,恐懼地大喊。
“救我——救我!”
溪水淹沒了他,無情地剝離他全身的每一塊血肉,姜恒變成了一具白骨。
一聲大喊,姜恒從劇痛中,驀然醒了過來。
陽光明媚,從窗格外投入,照在他的臉上,四周泛著刺鼻的草藥味。
姜恒全身上下都在痛,兩腿尤其鉆心地疼,身上、臉上,甚至就連張口大喊,嗓子亦火辣辣地疼。
腿上就像被打進了許多鐵釘,令他受盡折磨。
我在哪兒?姜恒生出念頭,苦忍著疼痛不過頃刻,便又在劇痛的折磨中意識模糊,發狂地大喊起來。
他發著抖,掀開蓋在身下的被子——看見了自己的兩腿。
腿上沿膝向脛,再到踝,左右腿各被釘上了血跡斑斑的近二十枚釘子。
姜恒深吸一口氣,痛得臉色蒼白,伸出手按著榻畔藥架,想靠自己的努力坐起來,卻按翻了架子,發出一陣雜亂響聲。
就在這時,門被推開。
青年的身材擋住了日光,他穿著一身武服,身上、額上全是汗,走到榻前,看也不看姜恒,扶起藥架,從房間角落的柜子里取出一個破碗,左手手指在碗里捻了一把,再回到榻前,左手覆上姜恒臉頰。
霎時間睡意襲來,姜恒喘息數聲,雙目失去神采,歪倒下去,失去了意識。
不多時,他再次醒來,剛想開口,那青年男子聽到呻吟,便起身,依舊拿了那破碗,拈出少許碗中粉末,按在他臉上。
姜恒毫無抵抗之力,再次沉沉睡去。
如此反復,日轉夜,夜轉晨,姜恒連著醒了七次,青年也依樣施為七次。
直到第八次時,外頭下著雨,姜恒腿上疼痛稍減,睜開眼,再不見先前青年。
又是一天到來,姜恒忍著痛,躺在榻上喘息,汗水把褥子與被、枕浸得濕透。
他不敢看自己受傷的兩腿,只盯著天花板,咬牙忍耐。
他聽見外頭一個稚嫩的、卻毫無感情的女孩聲音說:“他醒了,羅宣,你該去看看。”
不一會兒,房門再次被推開,那名喚羅宣的青年走了進來。
姜恒臉色依舊蒼白,疼痛卻較第一次醒來時要輕,他終于得以收斂心神,看面前的救命恩人。
回想起雪崩瞬間,記憶正在一點點地回來,他知道這人救了他的命。
青年身長七尺有余,不似項州高大,身材看似十分單薄,穿著并不合身的武服,眉眼清俊,卻帶著一股若有若無的戾氣。
他的頭發被削得很短,臉上也洗得不干凈,身上散發著一股動物的氣味,邋邋遢遢,就像曾經第一次來到家里的……人,那個人是誰?姜恒忽然有點混亂。
“謝謝,”姜恒發著抖說,“謝謝你……救命之恩,我永遠不會忘……”
“羅宣?”外頭那女孩的聲音又說。
姜恒知道這青年人叫羅宣。
羅宣在房里的另一張榻上坐了下來,沒有回答。房外,腳步聲遠去,女孩走了。
姜恒注意到,他進來時,右手中握著一把匕首。
姜恒的目光落在他的左手上,被羅宣的手背吸引了目光。他的左手手背,分布著鱗狀的硬甲,就像長在了肌膚上,又像手上的皮膚因藥物硬化后,留下的傷痕。
那鱗片閃著光,直蔓延到小臂,手指甲卻是修得很短,而五指在陽光的照射下,閃爍著金鐵般的光澤。
羅宣沒有看姜恒,低頭玩著手里的匕首,以金鐵般的左手摩挲匕刃,發出了磨刀般的聲音。
“我問你,”羅宣忽然說,“你是項州的什麼人?”
“項州?!”姜恒下意識地想到了許多,問,“項州怎麼了?他在哪兒?”
“他死了。”羅宣沉聲道。
姜恒記憶非常模糊,從山坡上墜落時,撞到了他的頭,導致他許多事就像霧里看花,看不真切。
“是……項州,”姜恒說,“我記得他,我……”
姜恒努力回憶,說了個大概,包括在家里第一次見到了項州,以及與母親,還有誰,一同逃離了……潯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