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下來!”姜恒邊跑邊回頭狂喊道,“別來啊——!你救不了我——”
耿曙沖下了懸崖,撞在一棵松樹上,四面箭如雨下,他頭上、身上全是鮮血,朝著姜恒沖去。
“走啊——!走!”姜恒見勸不住耿曙,當即拖起車,朝著相反方向跑去,喊道,“別來!”
耿曙:“……”
耿曙距離姜恒尚有千步之遙,只見姜恒為了讓他保命,竟沖向雪崩的方向,甚至不回頭看他一眼。
耿曙手持黑劍,四處斬殺,逆流而上,只為盡快趕到姜恒的身邊。
然而,剎那間,他被奔逃的戰馬撞翻在地,被飛射的箭矢穿透,倏然流箭飛來,將他釘在了一棵樹上。
耿曙握著穿透肩胛的箭,忍著鉆心的疼痛,將它一下折斷。
姜恒轉身,又要朝耿曙跑來,雪崩距離他已不到五十步,他知道跑不到了。
他們只能遠遠看著彼此。
耿曙嘴唇動了動,眼里帶著絕望。
姜恒:“……”
所有的聲音在那一瞬間,全部消失了。雪崩涌來,剎那沒過了姜恒的頭頂。
耿曙閉上雙眼,抓著抽出來的箭矢,跪倒在地,反手將箭矢朝向自己的心臟。
奔馬踐踏,近十萬亂軍在雪崩下四散,狂沖,再次撞翻了耿曙,朝峽谷出口奔去。
耿曙的鮮血染紅了雪地,緊接著被更多的雪所覆蓋,兩側山谷開始朝其中崩下了更多的雪,巨響如萬道雷鳴。
晉惠天子二十九年。
天子姬珣崩,六百年傳承,晉家天下亡。
是年元日,雍、鄭、梁、代、郢,五國會戰于洛陽,王都盡焚。十萬聯軍于雪崩之下,坑于靈山峽谷。
世間一片靜謐,千里雪地上,小雪再度溫柔地下了起來,數丈深雪中,埋著戰馬與它們的主人。
無數斷折的松枝,就像深埋在雪地下的這十萬人的一座座墓碑。
山巒無棱,冬雷震震,天地相合。
待得又一年春來之時,冰雪消融,一切終將被深埋地底,桃花依舊絢爛盛放。
——卷一·十面埋伏·完——
卷二·歸去來辭
第23章 透骨釘
靈山峽谷下, 冰河。
一場大戰自山巔至山腰,自山腰至山腳,上千年的積雪與冰川垮塌后, 沿著靈山峽谷無情涌出, 淹沒了王都北方, 堵住了玄武門。雪浪無處可去,猶如潰堤的洪水, 沖出西南走向的山谷外,一路摧枯拉朽,直到洛水前。
松樹折斷, 亂石滾落, 洛河冰面崩塌, 百萬斤滑坡涌下的雪, 裹著泥石,傾入河中,壓垮了冰層。
一名鶴發童顏的老者拄著杖, 帶著一名青年人,趕著一輛驢車,來到洛水岸邊。初初渡過河后, 老者在河邊亂石上坐著,擰開酒袋, 喝了幾口酒。
青年人則跪在山腳下,用雙手刨開積雪。
“羅宣啊。”老者說。
被喚作羅宣的青年沒有回答,右手手指上, 滲出的鮮血染紅了一小塊雪地。
老者年逾古稀, 卻顯得精神矍鑠,酒袋上繡有四只當值神獸的圖案, 一側以篆文勾勒出古老的名諱:鬼師偃。
這個名字,中原人所知道的,已經不多了。
有關那神秘的滄山與長海,而滄海上,云霧之中所建起的仙境般的樓臺,以及那最終被湮沒于時光中的名字“鬼先生”,如今再無人提及。
羅宣挖開了積雪,被鮮血所染的雪下,出現了青紫色的一只手。
這是今天他挖出的第十六只手。
從山坡到山腳,到處都是高舉的手,成千上萬,凝固了千奇百怪的動作,在突如其來的滅頂之災面前,每一只手都努力地凌空抓撈,想抓住求生的最后一點希望。
但這只手不一樣,它按著一截木頭,臨死前,似乎仍在守護著什麼。
“先生,”羅宣看見那只手,便回頭說,“找到了。”
鬼先生喝完袋中的最后一滴酒,沒有站起來,以眼神示意羅宣動手挖就是。
羅宣于是繼續徒手扒開積雪,現出底下一輛破碎的木車。木車已在雪崩下傾翻過來,壓著身材修長的項州。
看見項州的時候,羅宣便再次跪了下來,抱住了僵硬的尸體。
項州身上的血已結冰了,他的眉毛、頭發上滿是積雪,表情仍保持在死前的最后一刻,雙目瞳孔擴散,五官卻沒有任何慌張的表現,靛藍色的臉龐上現出一如既往的溫柔,嘴角還凝固著笑意。
他一手撐著身下,背脊撐起了壓向他的木車,另一手稍稍前伸,手臂折斷以一個奇異的方向曲著,擱在車柵旁。
朝暉轉過群山,金色的陽光照在他的側臉上,“棄”字熠熠生輝。
羅宣鉆進雪坡下,握住他骨折的右手,把他抱在懷里,將死去的項州從那狹小的空間里用力拖了出來。
而在項州的身下,還有另一具軀體,被拖車的繩子胡亂纏在項州身上。
姜恒緊閉著雙眼,一手緊緊抓著項州的衣襟,于山巒崩塌的最后一刻,與他相依為命。
鬼先生看著眼前這一幕,點了點頭,用拐杖敲了幾下石頭。
“既然找到了,就走罷。”鬼先生說,“不必進王都了。”
羅宣跪在雪地上,將項州抱在懷里,低頭看著他,小心地撿開他眉毛上、額頭上的冰碎與雪花。
覆蓋項州的冰雪,在羅宣呼出的熱氣下慢慢地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