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保護他,”項州朝耿曙說,“一定會。”
也許是源自于一直以來,對項州的信任,也許是他明白了在這世上,還有另一個人,守著對昭夫人的諾言。否則他不必千里迢迢,一路來到洛陽。
原因只有一個,項州怕姜恒直到城破,還留在城中等待母親,于亂軍中死于非命。
一定要活著出來。耿曙心道。
梁軍與鄭軍沖破了城門,而雍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急行軍南下,這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趙竭甚至沒有接到任何雍軍出關的消息,原因只有一個——他們根本不打算讓任何人知道。
雍軍已有二十年未出玉璧關了,目的已很明顯,汁琮要趁四國聯軍尚未成功集結,以快打快,把他們全部堵死在洛陽,再行殲滅。
既然失去了搶到天子的把握,洛陽的百姓是死是活,他們并不關心,派出使者先行通知,目的就已達到了。眼下的洛陽,已猶如一個鐵籠,里面的生靈上到天子,下到豬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等待著他們的,是卷地而來的混戰,所有人都將死在這座城里,死在中原四國的鐵蹄之下。
但趙竭不會就此放過他們,哪怕自己葬身火海,也要讓聯軍付出慘痛的代價。
北門為所有的軍隊,開了一條路,這條路上,只有孤獨的耿曙,守著那口即將被敲響的、六百年的晉天下的喪鐘。
姜恒跌跌撞撞,拖著車,臉上一片烏黑。
“都是人!”姜恒回頭,朝項州說,“我們過不去了!”
西城門漫天流箭,鄭軍從最初交戰的措手不及中回過神來,開始收拾殘兵,與雍軍展開了膠著的拉鋸戰。
同時間,梁國從東城門一路殺入,鮮血鋪滿了大街。南門則是雍國突入之處,姜恒看見流星般的火罐飛進城內。
遠方吹號聲響,又一國的軍隊趕到了,“代”的軍旗在城樓上飄揚。
然而,代國并未入城,顯然已打定主意,要讓城內的三國混戰軍隊,統統葬身火海。
姜恒喊道:“項州!項州!別死!”
項州已陷入昏迷中,血不再流淌了,姜恒搖晃他,想把他抱起來,然而項州身體沉重。姜恒躲開火罐,看見西側城門倒塌,瞬間意識到再想出城,自己一定會先被戰馬踩死。
他轉身拖著車,竭盡全力奔逃,遠方又有號角聲響,雍軍沖塌了房舍,朝著北門沖去。
鄭、梁、雍三國意識到了兇險,開始撤退了。
姜恒跟著那洪流,跌跌撞撞,沖出了北門,往山里逃跑。
緊接著,又有新的援軍趕到,加入了戰場,剎那三國兵敗如山倒,馬匹沖撞、嘶鳴,姜恒不住躲避,眼中反而一片清明,倒映出城外浩瀚的靈山。
靈山雪松皚皚,靜謐無比,猶如在那空靈世界里居住著一位神明,等待著無助的凡人前來,朝雪山祈求永恒的救贖。
洛陽的百姓爭先恐后,逃離城內,最后趕到的郢、代二國大軍沖進城中,以追剿雍軍為由,不分陣營,碰上士兵便一劍斬殺。
大軍如潮,姜恒的整個世界都隨之安靜下來,仿佛滾滾鐵蹄、山野震動離得極其遙遠。
“項州?”姜恒說,“聽見了嗎?”
項州躺在車上,一手垂在車轅前,滴著血,沒有回答。
姜恒不住喘息,將哨銜在口中,用力吹響。
“嗶——嗶——”的哨聲傳了開去,然而頃刻間便被這山搖地動的混戰所淹沒。
靈山孤崖,耿曙解下背后黑劍,眼望山谷中轟然涌入的近十萬敵軍。
雍軍、鄭軍、梁軍,三國兵員都在瘋狂殺戮,搶占靈山峽谷的出口,預備占據出口,再反過來迎敵,拼死一搏。
洛陽燃燒的黑灰布滿天際,太陽升起來了。
千余年王都的正殿終于燒到盡頭,坍塌,傳來震撼天地的巨響。
耿曙提氣,持黑劍,以鈍劍之鋒指向古鐘,和身運勁撞了上去。
“當——!”
一元復始,萬象更新。
鐘聲震徹天地,在這曠古的山巒間傳遞著巨響,喚醒了整個神州大地。
所有士兵紛紛抬頭,望向高處。
“當——!”第二聲震蕩,耿曙運起他所有的力氣,撞響了古鐘。
雍軍將領仿佛意識到了什麼,驀然抬頭,望向靈山兩座主峰!
“當——”第三聲鐘響,猶如一道無形的巨力,橫掃開去。
山巒盡頭的雪松砰然灑落雪粉,山巔,積冰崩,緊接著,耿曙一劍斬斷巨鐘墜繩,令它從山巔滾了下去!
余音不止,嗡嗡作響,旋即被另一道摧毀天地的震蕩所掩蓋。
耿曙收劍歸背,正要躍下懸崖,前去尋找姜恒下落,然而就在這一剎那,他聽見了古鐘余聲與雪崩的滔天巨響中,一聲微弱的哨響。
哨響戛然而止。
一道刺骨的寒意從頭到腳,攫住了耿曙,他發著抖,望向峽谷中。
姜恒拖著車,肩上被勒出痕印,茫然轉頭,望向崩毀的山巔,雪崩形成了一條線,呼嘯著吞噬了沿途的松林、巨石,裹挾著無數外物,朝峽谷中涌來。
他稍稍張著嘴,哨子落在地上。
“哥。”姜恒知道,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刻來到了。
“恒兒——!”耿曙咆哮道。
霎時間,姜恒轉頭,拖著車,朝峽谷中拼盡全力沖去,遠遠地逃離耿曙,讓他斷了來救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