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曙下身戰裙,上身依舊武服,一腳踩在快空的酒壇上,與姜恒坐在望樓里烤火,耿曙只喝酒,看姜恒慢慢地吃飯。
余下的屠蘇酒,大多是耿曙一個人喝了。
姜恒說:“我不亂出主意了,行了吧?”
耿曙帶著幾分酒意,看著姜恒被火光映紅的臉,小小的望樓里,紅光照出去,洛陽的天空下,是漫天的飛雪。
“再給我喝一點。”姜恒還想嘗嘗那酒。
耿曙把最后的倒出來,端著碗喂給他。
“像什麼滋味?”耿曙說。
姜恒說不出來。
耿曙:“好喝嗎?”
姜恒:“好喝。”
“別的我都不在乎,”耿曙忽然說,“唯獨你是我的性命。”
姜恒忽然有點難為情,“噗”地笑了起來。耿曙卻滿不在乎,接過姜恒盛好食,再遞給他的碗,草草吃完,說:“回去罷。”
姜恒說:“我給你把甲胄穿上,別老脫甲,當心著涼,太冷了。穿甲好看。”
耿曙道:“好看是好看,穿這麼一身,活動不方便。”
姜恒為耿曙系上皮甲片,連好扣帶,拿出他戴在胸前的玉玦看了眼,光滑的玉玦上倒映著雪夜里柔和的光。
他又給耿曙戴上頭盔,說:“當心點。”
“知道了。”耿曙催促姜恒,說,“入夜就回來。”
姜恒下得望樓去,臨走時,聽見耿曙在城墻上朝他吹了聲口哨。
“恒兒,飯做得不錯!”耿曙說,“酒也好喝!”
姜恒笑著朝他揮了揮手,在寒風里有點哆嗦,裹緊外袍,小跑著回皇宮去。
這時候,他不知為何,很想唱歌。
“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合一——”
姜恒喝過酒后,身體稍稍暖了起來,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酣暢,仿佛與耿曙一起飲下的,是一個美好的夢,是他們相依為命,在時光里一同織出的夢。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姜恒又在大年夜,空無一人的長街上唱道,嗓音依舊帶著少年人的清脆。
“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
姜恒又唱道,他忽然想起許多老莊之言,天地猶如紅爐,輕飄飄的雪花落下來,都會化作水,匯入這紅爐里,與萬物煉就的銅彼此糾纏,難分難舍。
而在這恢弘的萬古洪宙之中,茫茫山巒之下,銅與銅,水與水,溫柔地觸碰又分離,有時稍一轉身——
——即是生離,與死別。
深夜里:
姜恒半躺在寢殿角落,臉上通紅,心跳得飛快,并不住輕輕喘氣,過往的無數記憶就像脫韁的馬群般,從他的腦海中奔騰而過,再一眨眼四下奔散。
介乎于入睡與清醒之間,酒的力量令他思緒繁多。
蒙蒙眬眬之間,他看見了一個人的身影,那個高大的人影朝他走來,并在他面前單膝跪地。
姜恒一瞬間險些驚叫起來。
“噓。”
那是個蒙面的刺客,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示意姜恒,蒙面巾后的雙眼溫柔地瞇了起來,像是在笑。
“啊!”姜恒恢復清醒,大叫了一聲,是項州!
項州解下蒙面巾,讓姜恒看清楚自己的臉。姜恒頓時欣喜不勝,抱住了他。
“幸好在最后一天趕上了。”項州還在稍稍喘息,全身滿是雪水,稍稍避開姜恒。他這一路上,顯然也經過了一番艱難的長途跋涉。
姜恒馬上翻身起來,卻有點站不穩,昏昏沉沉的,說:“娘呢?”
項州戴上蒙面巾,看了姜恒一眼,低聲道:“夫人聽到消息,讓我來告訴你們。”
姜恒一顆心頓時沉了下去,項州卻又安慰道:“她的病好多了,只是眼下仍不宜長途跋涉。
”
“她在哪兒?”姜恒說。
“越地。”項州解釋道,“距離痊愈,尚有數年,讓你們好好在外頭待著。”
姜恒不疑有他,聽到母親安好,是讓他最欣慰的消息,忙點了點頭,又說:“你吃過晚飯了嗎?我去給你弄點吃的,餓了吧?”
項州按著姜恒,答道:“吃過了,睡罷,得怎麼想個辦法,帶你們出去,外頭現在全是大軍,太危險了。”
“耿曙他……”
“我見過他了,”項州說,“方才就在城墻上,他讓我進宮里來……讓我好好看看你,姜恒,你長大了。”
姜恒跪坐著,項州又笑了起來,隨手摘下左手上的一枚玉戒,塞到他手里,說:“這個給你。”
“不不,我不能收!”姜恒有點不好意思。
“拿著罷,這是很久以前,一位很漂亮的姑娘送我的。”項州仔細地端詳姜恒,讓姜恒戴上。
比起三年前,姜恒已經知道了不少事,譬如他如今明白,母親與項州,一定都是很厲害的大刺客。
可他覺得項州一點也不像刺客,刺客都冷冰冰的不是麼?項州卻無憂無慮,身上帶著一股被太陽曬過的氣息,姜恒常常覺得他就像個與自己一般歲數的大小孩。
“你一點也沒有變,”姜恒笑道,“太好了!”
姜恒拉著他的手,讓他坐下來,項州便盤膝而坐。離開潯東后,姜恒開始懂得這世上的許多人、許多事,也懂得項州待他們很好,就像家人一般,還在他認識他很久以前,他便常常來潯東的家里,看一看他們。
雖然他不知道原因,但他發自內心地感激這名保護了他們很久的男人。項州對他們沒有任何責任,卻像一個保護神般。
“你也沒有變,這三年里,都在做什麼?”項州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