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恒正想讓他進來,閉目養神的昭夫人卻皺眉道:“你就不能安分點?”
“平日里,天天念著想出門,”昭夫人說,“現在可算遂你的愿,房子燒了,管你的老婆子也死了,還不趕緊歡呼雀躍去?”
姜恒想起衛婆,又要大哭,昭夫人又淡然道:“等哪天我也死了,你正好與逃生子出門過節,就不要再回來了。”
姜恒被這麼一說,頓時難受得要死。
馬車外頭,只聽耿曙朝項州問道:“咱們現在去哪兒?”
“不知道,”項州答道,“聽夫人的吩咐。”
一問一答,適時地沖淡了氣氛,姜恒看著母親,表情十分難過。
昭夫人靜了很久,一口氣喘不上來,竭力將喉頭腥甜的血咽下去,良久,從牙關里擠出生硬的兩個字。
“洛陽。”
第13章 黑劍訣
馬車離開潯水,上了大橋,人間大爭之世,處處烽煙。南方郢、鄭交界,已是千里焦土,北面鄭、梁二國以綿延山嶺相隔,崤山之中,又有山匪惡賊肆虐——連年饑荒旱澇,百姓易子為食,朝不保夕,流失田地,最終唯有落草為寇的下場。
耿曙自安陽一路走來,人間苦難早已見怪不怪,姜恒卻尚屬頭一次,以自己雙眼看見這苦痛不堪的人間,看得冷顫不已、頭皮發麻。
從梁國逃出的災民本想往鄭國去,奈何天下到處俱一般模樣,常有走不動的死在路邊,便曝尸荒野,化作鬣狗口中之食,偶有半人高的雜草中,未扯爛的腐尸伴著森森白骨,漆黑變色的頭顱荒棄于水溝中,那渾濁兩眼被姜恒瞥見,夜半便做起噩夢來。
耿曙本想擋了姜恒雙目,但一路上四處都是這景象,就連到溪邊取水,都能看見凍在冰里的死尸,如何擋得住?到得最后,也只得隨它去了。
“到洛陽就好了。”耿曙朝姜恒說,“這世道,人命如草,死了也是種解脫。”
姜恒只能麻木地點頭,說:“因為戰亂嗎?”
“饑荒,”耿曙說,“一年多前我順道南下,已是這光景。”
兄弟二人正在廢田埂后撿柴火,姜恒想了想,說:“天下一日未歸一統,世上戰亂便不能止息,是這樣罷。”
耿曙捧著樹枝,姜恒拾起一根,放在他抱著的那捧樹枝最頂上。
“走吧,你什麼都做不了。”臨走時,耿曙瞅了眼冰河里被凍著的尸體,那是一名青年男子,兀自睜著雙目,身上衣裳都被扒光了,似乎是遇見山匪攔路打劫而死。
只不知死者生前,是否仍隨身帶著辛苦掙來的血汗錢,而在遙遠的他鄉,仍有等待著他歸家的妻兒?
沿途路上平安無事,仿佛沒有任何人來打擾過他們。姜恒卻隱隱約約,感覺到這風平浪靜底下的某種緊張感。
只有耿曙知道,旅途看似平靜,實則危機重重。因為每天傍晚時,項州都會離開馬車大約一個時辰,天黑前準時回來。
其后他們路過不少荒地與廢村,耿曙總能從屋后或井中發現作山匪路匪打扮之人,新死的尸身,致命傷統統是在咽喉上干凈利落的一劍——不用問也知道,自然是項州提前上路,料理了惡徒。
耿曙沒有多問,大家也都保持了高度、一致的默契:盡量不讓姜恒看見任何尸體。
“你與我家是什麼關系?”
某天,耿曙與項州閑下來練劍時,忽然停下動作,略帶遲疑地問他。
這一路上,項州既當車夫,又事雜役,劈柴燒火,覓食趕車,凡事必躬身親為,伺候姜昭與姜恒,猶如姜家忠心耿耿的一名家仆。
“沒有任何關系。”項州隨口道,“你的劍還行,可惜人不行,根基打得不扎實。你爹當年縱橫天下,無人能敵,一身武藝竟是絲毫沒有傳給你。”
耿曙對項州的評價充耳不聞,只追問道:“你有什麼圖謀?”
項州蒙著面,眼睛卻稍稍瞇了起來,看得出他在笑。那日匆匆一瞥,他有一張不過年僅二十的臉,但耿曙看得出,這名刺客已逾而立之年,因為有些功夫,哪怕從娘胎里就開始練,沒個二三十年也練不成。
一如項州這飛花摘葉的功夫。
耿曙接過他一枚暗器,那是一枚不能再普通的鄭錢,打在劍上時,耿曙頓時被震得兩臂酸麻,第二天連胳膊也抬不起來。
“我教你用暗器罷,”項州說,“碎捋花打人,想不想學?”
說著,項州摘下一朵桃花,教給耿曙飛花擊穴的口訣,花朵輕飄飄的,稍一用力花瓣便會四下飛散,但花骨朵卻是有形之物,貫注內勁,足可傷人。
此時,姜昭與姜恒離開破屋,項州便收起了手中劍。
“用你來多管閑事?”姜昭充滿威嚴,朝項州冷淡地說。
項州沒說話,只稍稍點頭,姜昭卻道:“教出另一個瞎子,又想讓他去禍害誰?”
項州只得假裝沒聽見,姜恒倒是很開心,方才在屋里為母親熬藥,母親難得地多看了他兩眼,也沒有嫌他問長問短,令人心煩。
“你進來。”姜昭朝耿曙如是說。
耿曙也收起劍,跟隨姜昭進了破屋里。
破屋瓦不遮頭,這日是個晴天,春日熾烈,屋內長滿了紫藤花,覆蓋四壁,陽光從頭頂直射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