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點,”耿曙接過蛋粥,說,“我喂你?”
“一起吃,你一定也餓了。”姜恒答道。
兩人將一海碗蛋粥吃得干干凈凈,耿曙在地上鋪開棉被,擁著姜恒,縮在角落里,不多時便相依為命地睡著了。
姜恒熟睡時,一手仍緊緊抓著耿曙的衣袖,耿曙本想出外打聽消息,這麼一來只得陪他睡著,一夜擔驚受怕也十分疲憊,嘆了口氣,旋亦沉沉入睡。
這天里,十一歲的耿曙與九歲的姜恒,尚不知家的毀去將為他們的人生帶來如何地覆天翻的一場劇變。姜恒依舊天真地以為母親很快會回來,耿曙亦知昭夫人武藝高強,想必只是被敵軍絆住了脫不開身。
入夜時,潯東縣令在這風雪飛舞的寒冷日子里,先咳幾聲,再嘔出一口血,繼而又咳幾聲,隨著最后幾聲劇烈的猛喘,慢慢地死了,死得悄無聲息。
第12章 天月劍
只要昭夫人與衛婆辦完事回來,一切都將慢慢好起來的——耿曙在睡夢中如此作想,并竭力將“報應”二字摒出腦海去。
畢竟離開遠在梁國的第一個家的那天,他放火燒了隔壁屠夫家的屋子,眼睜睜看著那房屋起火焚燒,以作為對賊人褻瀆他母親尸體的報復。
他在睡夢里不安地抽動幾下,及至屋外傳來焦急的喊聲,昭夫人半身藍錦沾滿了紫黑色的血,撞開了房門。
“恒兒——!”
耿曙瞬間睜眼,昭夫人不由分說上前來,跪在地上,焦急地端詳姜恒。
“娘?娘!”姜恒被驚醒后,尚以為在夢中,及至清醒少許,母親身上的血腥氣味、冰冷的臉龐終于提醒了他,這不是做夢。
昭夫人全身發抖,身上的血沾了姜恒半身,顫聲道:“謝天謝地,姜家列祖列宗保佑……恒兒……恒兒……”
昭夫人稍張著嘴,頭發凌亂,臉上帶著污臟與血跡,姜恒從未見她如此慌亂,下意識地抱住了母親的脖頸,“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娘!你沒受傷吧!”
“恒兒……”
兵士們終于發現縣令死了,大呼小叫地擁將進來,房內伴著母子二人相擁而慟的哭聲、士兵們朝縣令的呼喊之聲,冷冽的空氣一瞬間涌入,令姜恒全身打顫。
耿曙終于松了口氣,慢慢起身,來到房外天井處,回身掩上了門。
天井中站著一名高大瘦削的男子,以黑布蒙去了半張臉,像棵樹一般站著,露出雙目,打量著耿曙,那濃眉大眼,像是在朝他笑。
耿曙認出這人正是數日前,夤夜來到姜家,勸說昭夫人前去刺殺敵軍統帥的刺客。
“看什麼?”耿曙冷冷道。
“看耿淵。你與他長得挺像,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那高大刺客的語氣卻是十分客氣的,仿佛透過耿曙,看見了另一個人、另一段時光。
耿曙反而不知該說什麼了。
“你叫什麼名字?”耿曙又說。
“項州。”那蒙面人摘下面巾,現出全臉,左臉上紋了一枚篆文“棄”字。
項州比耿曙想象中年輕不少,既認識他的父親耿淵,耿曙原以為他年紀不會太小,沒想到此人膚色白皙,面龐俊秀,眉毛深黑遒勁,雙目明朗有神,嘴唇紅潤,面似玉,身如竹,當真是一名謙謙君子。
項州讓耿曙看過自己的容貌后,便復又將蒙面巾戴起,仿佛這是一個某種組織心照不宣的、打招呼的禮儀,而耿曙自然而然地被接納了。
耿曙懷疑地看著他,目光移到他手腕上那串暗沉色的小小珠子上,珠子不過梔實大小,可每一枚珠子,都刻了人的名字,它在項州的手腕上繞了三圈。
耿曙走到井欄旁坐下,側頭望向祠堂,說:“你們去刺殺郢帥羋霞了?”
“嗯。”項州順著耿曙的視線看了眼里頭,姜恒的哭聲已止住了,傳來輕微的交談聲。
“衛婆呢?”耿曙忽覺得有些不安。
“死了。”項州自若道。
稍早之前:
項州駕著馬車,帶著郢國大帥羋霞的頭顱,與昭夫人一同回到姜宅大門外時,昭夫人險些當場兩眼一黑,昏死過去。
面前是濃煙滾滾、被燒得焦黑的廢墟,昭夫人在家門外站了很久很久,繼而二話不說,回到車前,抽出了她的天月劍。
項州馬上阻止道:“先找人!找不到孩子們再殺人,夫人!”
以昭夫人的脾性,說不得這下就要屠盡潯東全城,項州好說歹說勸住,馬上飛身而去,四處打聽姜恒的下落,幸而問到一少年背著另一少年往山上走了,項州也顧不得上山丘來,又火速前去通知姜昭。
她只是提著劍,在自己被燒毀的家門外靜靜站著,及至聽見項州的消息時,才收劍歸鞘,那一式貫注平生修為,在風雪中猶如不甘心的一聲龍吟,音傳百里。
幸而姜恒在這場劫難之中活下來了,潯東的百姓亦因他安然無恙,而保住了性命,否則必將迎來姜昭的又一場大屠殺。
半個時辰后,姜恒好不容易止住眼淚,看見衛婆躺在板車上的尸體時,又大哭起來。
項州坐在車前為蒼老的衛婆縫上腹部的創口,臨死前為姜昭擋下的那一刀,斬破了她的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