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昭夫人走后,前院中便剩下頂著日頭練劍的耿曙與咬著筆管作文章的姜恒。
耿曙有點絕望地朝姜恒說:“怎麼辦?”
“我讀給你聽,”姜恒忙道,“來,給我。”
姜恒誦讀了幾次,耿曙點頭,去練劍了。姜恒寫幾行字,從案下枕縫里取出一個穗子,打幾條絲绦,又看案幾上蘆紙,再抬頭看院里耿曙,一心三用。
“我又忘了,再讀一遍?”耿曙突然拿著劍譜,朝姜恒示意。姜恒被使喚了挺高興,趕緊擱下筆,拿著編了一半的穗子出來,說:“肩沉如淵。就是沉下去不動的意思。”
“知道了。”耿曙又打發他回去作文章,開始習劍。
“我教你認字吧?”姜恒想了想,后半句卻沒說出來,只因讀過的書教會他,待人之道,不應以恩相挾,也不應用來作交易,讓耿曙教他練劍。
“我不能教你學劍。”耿曙今天破天荒地說了不少話。
“我知道,”姜恒無奈道,“娘不讓我習武。”
“不,是因為,我自己也沒學會,”耿曙給出了一個意料之外的回答,他擺擺手,專注地練劍,答道,“待我學會再說。”
“好。”姜恒爽快地笑道。
讀完《萬章》,姜恒便得寫三篇讀后之解,昭夫人看過后,不予置評,將蘆紙依舊封起,擱在架子上,吩咐道:“接下來讀《天論》。”
“去年秋就讀過了。”姜恒答道,繼而背了起來:“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昭夫人拂袖道:“忘了,念《秋水》罷。”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于是焉……”
“行了。”昭夫人倏然生出隱隱約約的恐懼感,這一屋子書,居然要被八歲的兒子念完了?!
“《大取》呢?”昭夫人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打量姜恒,幸而這次姜恒面現茫然,問:“大取是什麼?”
“墨翟老先生送來的書簡。”昭夫人松了口氣。
“墨翟是誰?”姜恒又好奇地問。
“上回那黃發老頭兒。”昭夫人說。
姜恒記起來了,那形似胡人的高大老人家是姜家為數不多的客人之一。
他抱來一堆竹簡,搖搖晃晃的,吃力地放在案上。昭夫人手里握著竹尺,拍了拍,道:“就讀這些罷。初二起讀,若想偷懶,仔細你的皮肉。”說著轉向院中的耿曙,替他矯正劍招動作。
姜家初一、十五各放一天假,月末姜恒輕輕松松就完成了功課,從母親的表情上看,正是一貫的無可挑剔,也一貫的沒有半句褒獎,唯有輕飄飄一句“還行”。
明天放假,不用讀書,姜恒便無事可做了,悶得頭頂長草,然而現如今有耿曙在,有了伴,說不得總想折騰點什麼,如果能叫上他,偷偷溜出去一趟,那就更好了。
夜來風雨聲斷斷續續,東廂熄了燈后,姜恒的小身影悄無聲息地穿過走廊,繞到后院,來到耿曙所住的役房窗下,聽見里頭沉重的呼吸聲。姜恒輕輕敲了幾下窗,并未得到回應,推開耿曙房門,靠近榻畔,榻上的耿曙卻在這個時候翻了個身。
“哥哥,”姜恒很小聲地說,“你睡著了麼?”
耿曙似乎絲毫未料姜恒會在深夜里突然出現,驀然一個翻身坐起,朝榻里讓了些許,一手提著被子,擋住了臉。
“走,”耿曙說,“做、做什麼?快走。”
姜恒馬上噓了聲,說:“你生病了?”
姜恒伸手去摸,耿曙卻馬上鎖住他的手腕。夜風把榻畔的窗倏然吹開了,借著那一點點夜幕下的天光,姜恒忽然看見了耿曙臉上有兩行水跡。
耿曙的呼吸逐漸平靜下來,姜恒爬上榻去,跪著拉上了窗,他原本有幾句話想說,但看見耿曙在這風雨交加的夜里,躺在被窩中哭的一幕,頓時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耿曙臉上現出疑惑表情,倆小孩對視,訥訥良久后,姜恒才想起來找他的目的,從懷里掏出那枚玉玦,玉玦上已編了個拙劣而雜亂的紅绦穗子,遞到耿曙手里。
“這個給你。”姜恒抱著膝,坐在耿曙榻上,說,“你想你爹娘了麼?”
按理說姜恒的爹也就是耿曙的爹,但他從來不覺得那個素未謀面的男人,有被他認作“父親”的資格,也許只對耿曙而言,他才真正擁有過完整的家庭罷。
耿曙接過了玉玦,低頭看了眼,“嗯”了聲。
“給我說說爹吧。”姜恒忍不住說。
“改天吧。”耿曙說,“你回去睡,去吧。”
耿曙拉開被子,躺了進去。姜恒答道:“好。”
“別告訴夫人和婆婆。”耿曙在被窩里說。
姜恒自當守住這個小小的秘密,他給耿曙關上了門,回往東廂。耿曙聽到他走后,卻又從榻上爬起,將窗門推開小小的一條縫朝外望,只見姜恒摸黑回去時,走路不小心踢到了花欄,痛得跳了幾下,又聽見衛婆房中“吱呀”一聲推門,于是耿曙火速關窗,姜恒加快速度,跑了。
第7章 春日墻
翌日清晨,姜恒穿戴齊整,到得堂屋前,雙手抬起,畢恭畢敬給昭夫人請了早,用過飯后,見耿曙仍提著劍,在前院徘徊不去。
“今天告假!”姜恒忙提醒道,“不必練了,走!咱們玩去。”
“我說了他也告假?”昭夫人冷冷道。
耿曙看看姜恒,又看昭夫人。
姜恒忙轉身,欲言又止,卻發現昭夫人手里并未提著竹尺,被訓了這許多年,姜恒早已活成了母親肚子里的蛔蟲,當即兩眼一亮,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