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曙的表情充滿茫然,眉頭微微地擰了起來,他的嘴唇溫潤,鼻梁高挺,唇線帶著一股倔強之意,穿上對姜恒來說顯大了的裝束,恰恰好正合身,一身繡有暗紋的黑袍襯得他的腰線筆直,不甚強壯的少年人胸膛與肩背有著瘦而勻稱的態勢。
他的手指白皙修長,修好指甲,脫去泥垢后,一手比姜恒稍大了些,手腕也十分有力,那糾結油膩的頭發洗完總算舒開了,衛婆又為他剪短了不少,留了毛毛躁躁的短發,簡單地扎在腦后,
耿曙一張臉棱角分明,有著明亮的神采,就像美玉一般。姜恒家里從沒來過像他這樣的客人,想讓他說說外頭的世界,就像洗澡時聊的,如何被狼追,如何爬過荊棘叢生的密林,怎麼找到隱藏在林間的鳥巢,把生蛋捏碎,生吃下去。
但看耿曙那模樣,似乎不太想說話,只是警惕地打量著這陌生的環境。
“你幾歲了?”姜恒問。
“十。”耿曙簡單地答道。
“你比我大兩歲,我虛歲八歲了。”
姜恒爬過案幾一邊,取了藥碟,又爬回來,用一支小狼毫筆調和藥物,示意耿曙脫上衣,耿曙便將袍子解了,袒露肩背,姜恒說:“這是我熬制的特效藥,涂了以后過幾天就好了。”
“有用嗎?”耿曙側頭看那藥糊,眉眼間現出不太信任的神色,顯然不相信出自八歲小孩之手的傷藥能奏效。
“當然!”姜恒說,“去年有只鳥兒被貓咬了,掉我家院里,我就是這麼給治好的,治完以后就能飛了。”
耿曙就這麼坐著,任憑姜恒折騰自己,姜恒小心地給他上了藥,說:“腿上。
”
耿曙話很少,不復傍晚洗澡時的粗魯與野蠻做派,聽得姜恒吩咐,便索性把褲子褪了,又是赤條條地坐著,抬起腿來讓姜恒上藥。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的雙目始終盯著案幾上、被姜恒扔在一旁的玉玦。
“那是你娘給你的嗎?”姜恒問。
耿曙沒說話,姜恒給他上好了藥,正想把玉玦還他,耿曙卻系上里衣布帶,滿不在乎地一振肩膀,穿好那身原本該是姜恒的外袍,打著赤腳起身走了。
“我話還沒說完呢!”姜恒又說。
耿曙在廊下回頭,他比姜恒高了半頭,略有些冷淡地注視著他。
“你會在我家住多久?”姜恒問。
耿曙眼里現出一絲迷茫,末了,答道:“我不知道。”
“明天醒來的時候,你還會在這兒罷?”姜恒充滿期待地說,他實在太寂寞了,如果可以,他只想求母親別趕走耿曙,但以母親的態度看來,仿佛是不可能的。
“嗯。”耿曙簡單地答道,卻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外袍在春風里飛揚,快步走了。
這一夜,姜恒寧靜的無聲世界,仿佛被這個突如其來的闖入者撞開了一角,夜里他尋思良久,注意著從役房處傳來的動靜,腦海中充斥著諸多問題譬如:耿曙帶來的這塊玉玦,是自己的父親留給他母親的。
那麼父親與耿曙,又是什麼關系?為什麼母親發這麼大火?是他的信使還是他的徒弟?此時姜恒還不了解世上有關“私生子”的概念——圣賢書中從不提及,也沒有旁的人朝他灌輸。
耿曙帶著一把劍、一張絲帛、一塊玉玦,千里迢迢,從安陽來了他家。
今天晚上他會住在這兒,母親會收留他住多久?離開這里,耿曙會再去什麼地方?走了以后還會回來看他嗎?姜恒不禁又想起母親站在鏡前那陰森恐怖的一幕,他說不清她想做什麼,但在那一刻,他感覺到一股令他為之戰栗的畏懼力量,仿佛她的恨即將撲面而來,連著他也一起吞噬下去。
姜恒這夜睡得并不安穩,直到翌日清晨,劈柴的聲音“咚”的一聲吵醒了他。
衛婆打了水進來讓他洗漱,劈柴聲依舊響著,姜恒馬上意識到,是耿曙。正轉頭時,衛婆在背后予他編了發上幾股細辮,讓他坐正。
“耿曙還沒走呢。”姜恒看著鏡中的自己,說道。
衛婆滿是皺紋的臉上,現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把姜恒打點整齊,他便穿上木屐,快步到得役房所在的后院處。柴房里頭多了一張簡陋的床,院里,耿曙額上滿是汗,只穿單衣,外袍系在腰間,手持柴刀,于樁上把木柴劈成兩半。
姜恒問:“吃早飯了嗎?這麼早就在劈柴。”
耿曙側頭看了眼姜恒,擦了把汗,答道:“沒有。”
姜恒年紀不大,道理還是懂的,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家中招待耿曙的方式過于簡陋不說,怎麼能讓人劈柴?忙道:“還是我來吧。”說著要去接耿曙手里的柴刀,卻被匆忙趕來的衛婆提著后頸,拖走了。
衛婆這招提后頸就像抓貓一般,從小到大,姜恒試過無數辦法,都躲不過衛婆的一提,當即束手無策,乖乖就范,被帶到堂屋外,進去給母親請早。
“給母親大人請早。”姜恒規規矩矩,抬起雙手交握,跪在地上就拜。
昭夫人又恢復了慣常模樣,仿佛昨天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聲音里一如既往地帶著少許嫌棄與不屑:“起來罷,用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