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得對,我們都終有一天會死,你前腳去,我后腳跟來。”耿淵聽了以后,只簡單地答道,“不過,不會死在你哥哥手里。”
耿淵若非雙目失明,想必將是安陽乃至天下有名的美男子,畢頡時常這麼想。他白皙的膚色,英氣的眉,高挺而完美的鼻梁,清雋的唇線,修長的撫琴的手指。要是在某一天摘下蒙眼的黑布后現出燦若夜星般的雙目,不知得讓多少人為之傾心。
哪怕當下雙目蒙著黑布,月光照在他的臉上,現出嘴角的曲度與鼻梁,那一絲神秘莫測的俊美,亦足以與各國聞名遐邇的美男子匹敵。
只是畢頡萬萬沒想到,他竟然還會用劍,當他抽出那把黑黝黝的長劍之時,天地仿佛都為之變色,而他瘦削頎長的身材,握劍在手的一刻,就像變了一個人般。
重聞似乎早早地就看穿了這一切,于是逼宮之夜里,守在畢頡身邊的,唯耿淵一人。
那夜也是畢頡第一次看見他出劍——太子商派出近兩百名訓練有素的甲士,前來殺他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王子,外加一名瞎了眼的琴師。
耿淵于是云淡風輕地,從琴下抽出如今拿在手中的那把黑色重劍,守在門前。
畢頡恐懼地看著眼前一幕,鮮血染紅了寢宮內外,漸漸漫出去,耿淵那修身的黑袍卻始終滴血不沾。直到遠方的火光映亮了夜幕,風里傳來太子的慘叫,耿淵才重新坐下,沉聲道:“現在,你是梁王了。”
畢頡始終沒弄清楚,耿淵究竟年紀多大了,七年前見他是這模樣,七年后還是這模樣。
耿淵大部分時候留在宮里,偶爾會離宮一趟。畢頡派人遠遠地跟過,屬下的回報,則是這瞎子每次都去安陽城中的同一間民宅,民宅里住著一個女人、一個小孩兒。
“為什麼是我?”畢頡揉揉太陽穴,又在黑暗里輕輕嘆了口氣。
宮女進得寢殿來點燈,耿淵在這最后的黑暗里答道:“因為你是最合適的。”
畢頡帶著些許失落之意,低頭看了眼案上奏折,他是個容易傷春悲秋的人,左相認為他有“憐憫之心”,這也許就是重聞所認為的“最合適的理由”。畢頡心里清楚,百官們有一句話都沒有說,兄長一旦繼位,大梁國便將迎來權力的更迭,而像重聞這等武將,更是難以駕馭。
正如重聞常言,一介武將,性命何足道哉?這一生所圖,無非是為大梁建起千秋萬載的不世霸業。
“早點睡罷。”耿淵將劍收進琴底,淡淡道,“明天將是天下的大日子,這一天,將被載入史冊。”
“明天你會陪我去麼?”畢頡問。
“會。”耿淵說。
雖然在這場四國會盟上,理應不會有刺客輕舉妄動,也用不著這名武藝高強的琴師保護自己,但畢頡很想有耿淵在。
這個話很少的瞎子,陪伴他度過了整整七年的光陰,陪伴著他從一個懵懂無知的王子,長成了今天的梁王。
許多話他既無法朝旁人說,更不敢朝重聞說,只能都朝耿淵說,耿淵聽了,也只是云淡風輕地點點頭,他知道畢頡幾乎一切的心情,清楚他的快樂,也清楚他的恐懼與憂慮。這樣的日子,如果耿淵缺席,想來將是年輕梁王的遺憾。
他想聽他的琴聲一輩子,直到他們都垂垂老去,離開人世的那一天。
第2章 三國使
晉長樂三十七年,冬至日。
晉失其帝業,諸王五分天下后,近三十年來至為盛大的一次四國會盟于梁國安陽宮中正式召開。巳時正,鐘鼓齊鳴,梁國武士列隊,左相遲延訇、右相兼上將軍重聞,率文武百官于殿外廣場上相迎。
“迎——三國特使!”
重聞今日未曾佩甲,一襲修身武袍,襯得胸膛寬闊,腰健有力。年近七旬的梁國老臣,左相遲延訇精神矍鑠。這大梁國的兩名重臣站在殿外,注視著各國使臣逐一來到。
重聞朗聲道:“有請特使!”
儀仗、隨從浩浩蕩蕩,諸國御者駕車,從安陽宮大敞宮門外長驅而入,各六駕車,象征王侯親至。
“長陵君!”
重聞難得地微微一笑,郢國左相長陵君親至,長陵君身材矮小,卻自帶威儀。重聞道:“久聞長陵君湛盧舉世無雙,待此良機,可否借小弟一觀?”
長陵君一笑置之,朝重聞道:“但看無妨。”說著解下腰畔佩劍,隨手遞給重聞身旁甲士,雙方心知借劍不過是藉口,入得安陽宮,自當解去兵器,主賓如此相待,各留臺階下則以。
而有了名滿天下的郢長陵君除去佩劍在先,各國特使亦不得不除。重聞引長陵君到得殿前,自有內侍前來攙扶,百余級臺階通往安陽正殿,著實將長陵君累得氣喘,搖頭笑道:“天子別都,果然氣派。”
“郢,長陵君到——”
“長陵君安好。”畢頡忙作勢起身相迎,長陵君卻抬手,示意無妨,到得設予自己的案前坐下,笑道:“年前未曾親來憑吊老梁王,今見梁如此繁華氣象,老梁王想必已再無牽掛。
”
畢頡心中緊張,卻溫和笑道:“靈漢一戰后,天下久已不啟戰事,百姓安居樂業,自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