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漱甚至都不太能回憶得起來他到底是摔在那個位置了。他驀地想起在謝家睡著時做的夢……夢里好像有個眼熟的人,好像有吧。
出神的片刻,張宗終拉著佟漱往樓上走,佟漱不知道他到底要去哪兒,在后面拉著張宗終的衣角。鐵樓梯走上去仍是只抖、搖搖欲墜。佟漱的心跟著抖了下,忍不住低聲道:“宗哥,是真的結束了,是吧?”
張宗終停下腳步回頭,鄭重地點頭“嗯”了聲,“我保證。”
四樓,老白和白思禮走出的那扇小房間的房門仍然開著,張宗終把打火機遞給佟漱,“你先點,我去把剩下的拿過來。”
“啊?”佟漱心里不免慌張,張宗終俯下身子和他并肩,輕聲說:“不會有事的。”
他在佟漱后頸子上輕輕捏了一下,轉身快步下樓。佟漱定了定心神,趕鴨子上架,把紅元寶倒出來一小部分。今晚巧合的沒有吹風,紅艷艷的元寶乖乖傾倒在水泥地上。佟漱隨手點了幾個,心在滴血。
很快,火堆越燒越旺,佟漱不敢一次點太多引發火災,點得可以說是精神緊繃。那火堆燒得很旺,他卻幾乎沒有感覺到火烤,反而漸漸感到身體放松。視線也開始被艷紅的火堆暈染模糊,他打了個哈欠,嘴還沒合上,四周一扇扇原本緊閉的木門突然全部自己打開——
像是被人用力摔門而出,一扇扇木門發出令人牙酸的銳聲開啟,露出幽深如口的黑暗。佟漱頭皮發麻,差點跳起來,心頓時懸起!他剛站起來,張宗終便穿過警戒線回來了。他掃了眼自己開啟的木門,竟然松了口氣,遠遠地沖佟漱點頭。
見狀,佟漱懸著的心落下。
燒到后半夜,那些元寶才滿滿見底。整個過程出奇順利,除了門無風自開、再沒發生任何異常。佟漱看著看著又困了,干脆和張宗終一起坐在塑料袋上看他不緊不慢地燒。遠處明月高懸,夜黑得深沉,安詳。
燒著燒著,張宗終驀地開口說:“田田,收錢了。”
忽然聽見喻田的名字,佟漱一怔,轉頭看向他。張宗終慢慢把疊好的元寶放進火堆里,臉上的表情很平靜。佟漱呆楞了半分鐘,心倏地蜷縮起來。
那個被老白化作替身,慘死在602號的孩子。他會有來生嗎,他死了以后,還能到陰曹地府里再見到父母親人嗎?他會愿意原諒張宗終,愿意原諒自己當初的選擇性遺忘嗎?佟漱不知道。他腦海里飄忽不定,冒出了在謝家大院時睡著做的那個夢。
在夢里,佟漱看見了形形色色的“鬼”——人。他從沒有見過那麼平靜的鬼魂,圍在窗邊安靜地看著他。佟漱為此感到了種無名的自責。他好像知道夢里那個渾身上下都是斷斷續續,好像下一秒鐘就會散架的人是誰了。那麼在最后,當所有人伸出手,一起將白相瓏推下深淵時,佟漱祈求他感到了一絲半縷的平靜與慰藉。
他發了好久的呆,最終決定把夢完完整整講給張宗終聽。佟漱慢慢講,張宗終慢慢把元寶投進火堆中聽。良久,張宗終輕聲道:“有時候,我希望是我親手把老白推下去的。”
佟漱“嗯”了聲。說著,張宗終把臉深深埋進掌心里,“起碼我可以自私點告訴自己,我為你報仇了。
”
然而,奇怪的是,當他說完這句話,佟漱心里那種無名的自責消失了。如果這個世界上有鬼,那麼鬼為什麼不可以替自己報仇。老天爺給了他們一個機會,蟄伏在生人之后,耐心等待,等待著伸出報仇的那雙手。因果報應,便是不虛。
佟漱想了想,艱難道:“至少他當時沒把你一起推下去。你就先當是他原諒了你吧,別的,等你死了再說。”
接著又是良久的沉默。
佟漱的腦袋枕在張宗終身上,火堆把思緒漸漸燒空。恍惚間,他陡然發現電器廠門口、警戒線之外站著一對互相攙扶的人影。人影佝僂而瘦弱,但背倔強地挺著。他身邊那個攙扶著他的人明明看不清衣著五官,卻顯得很溫柔,好像也在用溫柔的眼睛穿透黑夜注視著兩人。
佟漱瞪大眼睛,盯著那兩個人影,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他一動,張宗終不由也站了起來。佟漱緊緊抓著他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那兩個人影,鼻子眼眶突然發酸。他騰地抓住扶手,放聲大喊道:“爸!爸——媽——”
兩個人影毫無反應,只是隔空注視著兩人。佟漱卻仿佛受到鼓舞,攥緊張宗終的手放聲大喊道:“爸!媽——”
他一喊,眼淚一顆接著一顆往下掉,張宗終終于也看到了兩個人影,一時也睜大眼睛怔在原地。佟漱顧不得擦眼淚,沖著那人影喊道:“爸,媽!你們放心走吧——”
佟漱喊著喊著,只覺得心都擰了起來,聲音越來越小,“你們放心走吧,我可以再繼續長大了,我會活到八十歲,不、一百歲的,有人陪我了,你們放心吧……”
那兩個人影隨著佟漱喃喃自語慢慢散去,眼前,紙灰飛起,溫暖卻并不灼人的溫度圍著兩人輕輕轉過一圈,無形之力再次涌現,這次卻溫柔地將兩人推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