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漱想讓張宗終過到床邊,他張開嘴,可無論如何都發不出一點聲音。他沒有覺得害怕,反而感到自己像是陷在一塊兒柔軟如水的地方,身體慢慢往下墜。也許是張宗終聽到了他的心聲,他真的走過來、動作輕柔地躺在了佟漱身旁。他握住了佟漱的手,五指與五指相扣,掌心一起攏著那枚死玉耳墜。
殷小紅活著過,曾經活著過。他們會在此刻一起成為她,成為她、就能理解她,就能知道她到底想要“說”出什麼。
佟漱突然又能發出聲音了,說出口的話像是呢喃囈語,但相信張宗終一定會聽到的。佟漱含糊地說著,“你有沒有聽過另一句有關梳頭發的話……”
張宗終不答,翻過身貼近了一些。佟漱慢慢道:“一梳梳到頭,二梳梳到尾,三梳梳到白發已齊眉。”
第204章 切片
意識回來時,佟漱發覺自己站在棗花鄉87號那棟房子里。好在他很快便想起了這是一場與眾不同的夢,因為房內和他們所看到的并不一樣。屋里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木頭家具,雖然頗有年代感,但整潔而富有生活情調。床對面鏡柜上細口花瓶里甚至插著幾只路旁的小野花,柜面放著一把紅色的塑料梳子,一瓶扭開蓋子的桂花油。
心下茫然,佟漱慢慢走到鏡柜前,半彎下腰往鏡子里看。他沒有看到自己,而是看見了一個穿著綢布長裙的女人。她坐在柜面前,手從鏡子里伸出,拿起那把梳子、將梳子拽進了鏡子內,然后悠悠地梳頭發,嘴角帶著淡淡的微笑。
盡管她的手穿過了鏡子,佟漱卻感覺自己好像才是隱藏在鏡子內部的人。這是某個年歲中的殷小紅,她很年輕、也很漂亮,至多二十四五歲的模樣。佟漱發現床頭掛著掛歷,他走過去,是那種小時候在爺爺奶奶家見過的日歷。一天撕掉一頁,白紙紅字,日期下面還寫著黃歷。
他看了一眼,1987年,日子卻無論如何也看不清楚,就像是進入了畫質不佳的游戲,再放大也看不清楚細節。佟漱茫然地向外走,走到門前時,他無意中再次瞄了眼鏡中,殷小紅不厭其煩地梳著她的長發,兩枚玉耳墜隨著動作輕輕晃動,折射出晶瑩剔透的水頭兒,上面沒有那道斜過整個玉面的血沁。
佟漱走進廳堂,視線中的一切都被加了一層土黃色的陰暗濾鏡,像是童年時樓道里布滿小蟲尸體的聲控燈下一樣。他開始看到來來回回走過的很多個殷小紅。有的坐在桌邊斯文地吃飯;有的身影從廚房門口一閃而過,似乎是在忙著煮飯;有的站在窗邊看著遠處的樹林,窗臺上放著一只老磁帶機,里面播著鄧麗君的歌曲,聲音開得很小。他轉回頭,竟然看見了隔壁的鄰居,一個沒有面孔的小孩趴著窗臺,似乎也在偷偷聽著“禁曲”。
這個畫面可以說是驚悚的,這麼多殷小紅擠在同一件屋子里,察覺不到彼此的存在,也察覺不到佟漱的存在。他安靜地看了會兒,窗臺上的那只磁帶機突然開始卡帶,聲音變得忽大忽小,滋滋啦啦。
鄧麗君的美妙歌聲變了調,刺耳而怪異,像是要刺穿耳膜。佟漱不禁捂住了耳朵,下意識地閉上眼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屋里所有“殷小紅”都消失了,屋里靜得沒有任何聲音,包括佟漱自己的呼吸。
他呆呆地站著,放下雙手。片刻,他聽到了一些咕嚕嚕的水泡聲,還有人嘩啦啦拍著水。佟漱眨了兩下眼睛,意識到聲音是從廚房傳來的,他小跑進去,只看到殷小紅上半身都被一雙半透明的手按進了灶臺旁儲水的水缸中。那些咕嚕嚕是她溺水時發出來的,嘩啦啦拍水聲是她揮舞著手臂在掙扎、長頭發像是散開在水中的一團墨水。
那個半透明的人影把她按進水里,頭部的位置懸浮著一枚綠色的玻璃眼珠。佟漱駭得不由屏住呼吸,好像不慎發出聲音便會被他察覺似的。他只能眼睜睜看著殷小紅掙扎的幅度越來越小,最后不動了。半透明的手一松,她的身子從水缸里滑下來,跌坐在地上。
半透明的人影連帶著玻璃眼珠一起消失了,溺水而亡的殷小紅面目異常平靜,濕漉漉的頭發黏在面頰上。她耳垂上墜著的那個死玉耳墜忽然開始小幅度地抖動,緊接著,一道鮮紅如血的色沁斬過玉面——
佟漱聽到廳堂里再次響起了異動。他奔出門外,伴隨著令人牙酸的指甲摩擦聲,原本潔白嶄新的墻面上顯出了一個挨著一個的血字,那些反文一遍遍地印刻在墻上,殷小紅像是一只蝙蝠、倒立在橫梁上用手指寫著——親眼看著這些反文的順序,佟漱終于意識到了這是一句話。
寫滿了墻面的一句話,這或許正是解讀的最佳時刻。
莫名其妙的,佟漱伸出手去,他摸到了冰涼的墻面,很像是摸到了那枚玉耳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