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者他都學得很好,下山唬人綽綽有余。唯獨最后那樣,怎麼學都是臭棋簍子一個。
相比而言,卜寧、鐘思、莊冶就都厲害得多。尤其卜寧和鐘思,不僅棋藝不錯,還特別好這個。
偏偏塵不到閑來找人對弈,放著會的不挑,總挑他這個臭棋簍子。
聞時既樂意又不大樂意,因為他一下棋就容易犯困。
那天他又在塵不到那里下棋。
外面下著大雪,白茫茫一片,屋里有裊裊的帶著松香味的煙。聞時手里抓了一小把棋子,在等招的時候半垂了眼,看著塵不到拈著棋子的手指,忽然迷糊了一瞬。
他在松散的困倦里,聽見有人用從未有過的語氣叫他:“聞時。”
而他只是聽見這個聲音,就難過得好像被人抽空了靈相,只剩下孤零零的殼。
聞時心臟一跳,倏地睜開眼。
那種難過的情緒遲遲緩不下去,過了好久,他才恍然回神,聽見塵不到問他:“怎麼了?”
聞時搖了一下頭。
“我不在山里,你又熬了幾宿?都困出眼淚了。”塵不到指了指榻:“去躺會兒。”
“我不困。”聞時說。
他盯著塵不到看了很久,才低聲重復道:“不想睡。”
我不想閉眼睡覺。
……
聞時這種狀態持續了很久,而山里的日子又過得很快,有時候好像只是一個轉身的時間,就囫圇換了季節。
直到某一天,難得有正經時候的鐘思問了他一句:“噯小師弟,怎麼了你這是?”
他其實應該不比聞時大多少,可能幾月都不足,但就愛這麼叫。不僅對聞時,對卜寧也總是“小師兄”“書呆子師兄”“神算子”的混著叫。
就連莊冶,他調侃起來都是帶著諢名叫“好好師兄”。
那應該是快到年關的夜里,大小召學了山下的食法,吊了濃濃的湯,燴了各種山物,盛在銅鍋里。
師兄弟幾個圍坐著,邊吃邊漫無邊際地閑聊天。
他們常于世間來去,見慣了種種。所以每次閑聊總避不過的一個話題就是“生死”,有時聊得認真,有時只是說些相關的見聞。
那天不知怎麼提到了輪回,大師兄莊冶便聊起了他在西南某地碰見的事。
他說那里有個村子,村子里的人信奉一個傳言,說當人將要過世的時候,如果有什麼實在放不下的人,就把他們貼身佩戴的東西或是衣物留一樣下來,用棉麻線纏好,埋在離墳三丈的地方。這樣一來,等到輪回轉生,就還能早早碰上。
那些夫妻、至親便常會這樣做。
“我聽著倒像是受了傀術的影響。”莊冶說,“傳著傳著便傳歪了。”
卜寧卻道:“也不全是如此。”
“師弟你知道一二?”莊冶慣來認真,閑聊也常是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我在一本書冊里翻見過。”卜寧本身講究食不言寢不語,所以早早擱了碗筷,只借著爐火慢慢烘手,“跟你聽來的略有些出入,唔……”
他斟酌了一會兒,說:“兇一些。取的不是貼身之物,得是骨血。”
“骨血?”莊冶愣了愣,“生取?”
“生取。”卜寧點頭。
莊冶皺起眉:“那就遠非常人能受了。”
“自然,若不至于此,哪能入過輪回還惦記著。”卜寧應了一句,“不過這種重術看看便罷,少有人用。”
“算了吧,不知真假還得受大罪,輪回也好下輩子也罷,都是些虛詞。
”鐘思一手架在曲著的腿上,懶懶散散地后靠著消食:“誰拿這些賭個虛無縹緲。”
“看待輪回之事,山下人跟咱們不大一樣。”莊冶搖了搖頭,有些無奈地說:“我聽他們爭執起來動輒不得超生,情深起來又張口閉口下輩子。”
“確實。”
銅鍋底下還支著爐子,火不大,剛好能讓鮮湯一直汩汩輕沸著。這其實是個愜意又閑散的深冬夜,但聞時卻很不舒服。
他就像是病了,沉疴難愈。軀殼是空落落的,耳里像塞了棉絮,聽幾個師兄閑聊也聽不大真切,只有那麼幾個詞句像帶著細密的刺,在他心臟里一遍遍來回地生剮著。
鐘思叫了他好幾聲,又伸手推了他一下,他才驀地回神,抬眸看過去。
“我見你這幾日都悶悶不樂、心不在焉,有麻煩事?”鐘思問。
聞時定定地看著他們,忽然也看不真切了。
過了很久,他輕蹙了一下眉,含糊道:“沒什麼。”
鐘思又用肩膀拱了聞時一下:“你別總是沒什麼掛嘴邊,回頭也給你取個諢名。”
莊好好無奈地搖搖頭。
鐘思哈哈笑著,比了個拇指對聞時說:“哎,知道你是這個。但有麻煩別總悶著,說出來師兄給你出主意。”
卜寧聞言露出了一副“你算了吧”的表情,有些頭疼地說:“你別找亂子就謝天謝地了,想想你的疤。”
“上回是意外。”鐘思吊兒郎當地摸著脖子,不在意地說:“人啊,偶有一失,哪能回回如此。”
聞時借著桌上火光朝鐘思脖頸看去,那里確實有一條長疤,剛退痂,一看就是才落下不久。
可他居然想不起來那條疤的來處。
卜寧莊冶俱是了然模樣,唯獨他,想不起來昨日見到的鐘思有沒有這樣的疤,他甚至……想不起來昨日是什麼樣的。
他也想不起來,為什麼大小召煮了這樣一鍋熱食,她們和塵不到卻不見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