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寧之前其實有過疑惑,因為他所見到的夏樵單薄瘦弱,跟聞時天差地別, 實在找不到幾處相似的地方,怎麼可能騙過塵不到?
現在他明白了。
那個瘦瘦小小不堪一擊的夏樵也許并不是本相, 現在這個才是。
這樣的背影,才有可能在當初血海蜿蜒的封印陣里以假亂真。
這確實是夏樵, 他在變回以前。
只是不知道他經歷過什麼又夢見了什麼, 居然讓人分寸不得靠近。
卜寧還沒碰到他,就被他渾身外張的芒刃劃破了手。殷紅的血立刻滲出來。張碧靈在旁邊低呼了一聲:“小心!”
這次卜寧沒再側身讓開, 而是逆著鋒芒,一只手抵住夏樵的后心,另一只手在他額前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俯身低語:“夏樵,這是松云山。”
這句話仿佛順著手掌直接傳抵到了心臟,就見夏樵周身一震,捂著頭的手指繃得極緊,青筋暴露。
下一瞬,他睜開了眼睛。
“你在松云山,這里無人能犯。”卜寧又說了一句。
他不像周煦說話常常扯著嗓門,他語調很低,語速也不快,帶著幾分文雅,在這種時候最能安撫人心。
夏樵一把攥住他的手,力道大得幾乎能把周煦這副骨頭折斷。
卜寧倒是能忍,周煦頂不住了,冒頭叫道:“哎艸,你輕點,我這他媽是肉做的——”
說話間,夏樵已經翻身起來了。
他額前鬢角全是冷汗,頭發凌亂,半遮著眼,看向眾人的目光是散的。仿佛有太多東西涌進腦中,以至于他一時間分不清自己是夢是醒。
那一刻,他給人的感覺有些陌生。
周煦的痛呼卡在半路,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遲疑不決地叫了一聲:“……夏樵?你……還是夏樵嗎?還認得人嗎?”
見夏樵遲遲不吭聲,周煦有點慌了,空余的那只手點著自己的胸口:“我,周煦!剛剛跟你說話的是卜寧,還有我媽——”
他回指了一下張碧靈,又想起什麼般補充道:“哦對,還有你哥呢!你哥聞時,就在山頂的房間里,但是還沒醒。”
不知道是因為周煦粗嘎嘎的公鴨嗓太好認,還是因為聽到了聞時的名字,夏樵終于慢慢松了手。
他盤腿坐在榻上,弓身將臉埋進了手掌里,像是在緩和消化著所有東西。
周煦離得近,看見他臉側微動,嘴唇很輕地開闔著。似乎在重復念著每個人的名字——
聞時、周煦、卜寧……
周煦悄悄松了口氣——還行,起碼還沒混亂到誰都不認。
他正想再聽清楚一點,忽然聽見夏樵出了聲:“我……爺爺呢?”
周煦一愣。
這聲問話很低,沙啞得猶如呢喃自語,帶著一股茫然感,是最為夏樵的語氣。但周煦卻不敢接了。
他轉頭跟張碧靈對視了一眼,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屋里一片靜默,良久之后,夏樵悶在手掌里自顧自接了一句:“哦……”
爺爺不在了。
他就像在三天三夜的昏睡里,把這一千年的路囫圇重走了一遍,直到說出這兩句話,才終于走到了頭。
“小夏……”張碧靈面露擔憂地走過來。
周煦手腕帶著被他攥出來的青痕,遲疑兩秒還是拍了拍他的肩:“夏樵你……你還行麼?”
夏樵用力搓了搓臉,終于垂下手。
他沒抬頭,但周煦看到他鼻尖是紅的,想必眼睛也好不到哪里去。
這些細節里都是熟悉的影子,是他們一貫認知里的夏樵。周煦總算放松下來,他剛想說“你剛才可嚇死我們了”,就見夏樵身體又是一繃,抬頭問道:“我……我哥在哪?”
他在說“我哥”的時候有一瞬間的遲疑,似乎忽然不知道該怎麼稱呼更好,但最終他還是選擇了最熟悉的叫法。
“你傻啦?”周煦被搞出了條件反射,一看他直起身體就握著手腕后退半步,生怕他又六親不認,“剛剛還跟你說了,你哥在山頂的房間里,還沒醒呢。”
夏樵皺了眉,表情有些遲疑。
還是張碧靈看出了他的意圖:“你是有事要找他麼?”
卜寧終于在這個間隙里問了一句:“你可是想起什麼來了?”
有些事情當局者迷。聞時靈相太碎,也許自己都回憶不全當初放出這個傀究竟是要干什麼,只記得是要騙過塵不到。
但卜寧畢竟跟聞時一塊兒長大,對于這個師弟的行事作風再了解不過。
在他看來,封印大陣下的聞時就算意識再模糊,放出去的傀也不會是一張白紙,什麼都不會。
一定是后來發生了什麼。
果然,就見夏樵愣了一會兒,垂了眸:“……我是我哥放出來引路的。”
“引路?去哪的路?”
夏樵定定看著自己的手:“去封印大陣的路……”
每一個傀都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來到這世上。他們跟傀師靈神相通,從睜開眼睛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要干什麼,甚至比傀師本人還要清楚。
對傀師而言是一閃而過的潛意識,對他們來說卻是存在的緣由。
夏樵背朝著塵不到和聞時,從封印大陣里走出去的那一刻起就知道,終有一天自己是要回來的——
身后的一切將被困縛于樊籠,塵封藏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