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很快就說服自己,“有便有,就算有人是我的債主,他們自己也不知道。輪回那麼多世,誰還記得?”
話音剛落,就聽見一個微微沙啞的女聲穿破風墻:“我記得。”
短短三個字,就讓張岱岳血色盡消。
“誰?!”他喝問。
泥沙走地,他看不清風墻外那個人的模樣,也一時認不清聲音。
“我。”那個聲音再度開口,這次一字一句地報了名字,“張碧靈。”
張岱岳渾身冰涼,像被人兜頭倒下一整桶寒冰。
“不可能。”他立刻道,“不可能!你詐我,你們是在詐我。你怎麼會是柳莊人,你怎麼會記得那些事?!”
就連聞時也愣了一下,他抓住覆在眼睛上的那只手,轉頭朝謝問望了一眼,又朝那個人影看去。
風墻終于徹底落下,那個人影露出真容——確實是張碧靈。
她頭發凌亂,臉色蒼白,眼下有微微的青痕,帶著一股淺淡的疲意,但眼珠極亮。跟當初聞時在望泉路那個籠里見到她一樣,又不太一樣。
張碧靈看著張岱岳,沙啞的聲音并不高,卻字字清晰:“你記得張婉麼?是她幫我想起的過往那些事,所以我什麼都記得。我記得那天晚上柳莊下著多大的雨,記得那道閃電劈下來的時候驚得滿村的狗都在叫,記得那座山壓下來的時候,我聽著聲音睜開眼,卻什麼都看不見了……”
他們何其無辜啊,卻連恨都來不及,就上路了。
她很久沒睡過一個整覺了。自從想起那些事,每一晚的夢里,她幾乎都在暴雨和山村里掙扎。但她不后悔想起那些。
她一直覺得,或許這就是天意下的緣分。
恰好是她想起了那些事,那就由她代那些人討一個結果。
“我查過的,聽說天譴傍身,債主就好比另一種天道,說什麼都會一一應驗。”張碧靈道,“那我代柳莊三百亡魂跟你討一場冤債——”
鄭重話音落下的那刻,傾天之力灌注于張家老祖宗身上,像一把帶著天道讖言的刀,一字一字刻在他的靈相上。
“希望你犯下的所有罪業都還報于己身。施加于人的所有苦痛日夜不休環繞左右。”
“柳莊三百余人那一世短缺的壽命皆由你來抵,一世不夠便兩世、三世、十世。”
“一日不還清,一日不得入輪回、一日不得解脫!”
這些話并不長,卻好像費勁力氣。張碧靈說完,眼已通紅。
她抿著唇急促地喘著氣,過了許久才嘆息似的長吁一聲,沖著張岱岳的方向說:“可能一千年都不夠你還呢……”
那一剎,整個世界仿佛靜止。
而后,便是天塌地陷,山河崩裂。由張家老祖宗引發的那個籠在對方癲狂的痛叫中徹底破碎,他經受的是另一場不受反噬的屠靈。
千年前故事里的種種,在靈相撕裂之時涌現出來,像無數面碎鏡,映著無數場過往。
判官數百后人看著走馬燈似的場景,第一次真實地窺知到了當年。
當年山間有仙客,紅爐映膛火,白石綠蒼苔。
他們環站在四周,久久不知言語。
而后不知誰起了頭,轉向謝問,兩手合握躬身作了個長揖。接著,所有人都轉向他,行了這個師徒大禮。
他們用著他教授的東西,說著他在舊時書冊里留下的話,做著他不問冬夏長久做過的事情,合該要拜他的。
這一拜,晚了一千年,但終究沒有落下。
作者有話要說:
看到評論有讀者提出來張家老祖宗名字不妥,是我取名疏忽了,非常抱歉,跟大家說一下,改成張岱岳~
第104章 消散
在場的人在出籠前幾乎都看到了這一幕, 但聞時沒有。
他明明睜著眼,卻什麼都看不進去。因為在籠消散瓦解的那一刻,有人忽然抹了一下他潮濕的眼尾, 嘆息似的低喃了一句:“聞時……”
那人似乎有太多話想說, 但最終只輕聲說了一句:“別哭。”
在聽見這句話的時候, 聞時身上一空。
之前捂過他眼睛又抹過眼尾的手消失了,勾了傀線攔著他的人也消失了。
籠內一切如巨幕落下,現實的場景顯露出來——
他依然站在張家傾頹的本宅前,面朝著遠山朦朧起伏的暗影。
金翅大鵬流光的云翅從山邊劃過, 大小召帶著銀輝的長影直落在地。它們身上騰起山一般的亮色火光,又忽地黯淡下去。
像煙火的余燼, 明滅了一下, 然后再沒有亮起來。
聞時聽見了驚呼,似乎有很多人朝巨傀隕落的方向跑去。
也有人朝他跑來,叫著他的名字。
但他腳底生了根, 聽不清,也動不了。
其實不用看,他也清楚地知道發生了什麼——
那不是突如其來的意外,而是傀的枯化。是他擔心已久,避不開也躲不掉的一場枯化……
謝問的枯化。
其實去往山坳之前, 他就有預感了,當時抓著謝問反復確認著狀態, 看到對方半邊身體完好還松了一口氣。
但他忘了,生人以虛相入籠。那時候他們已經在張岱岳的籠里了, 他所見到的……都是假相。
聞時還記得謝問站在夜色的陰影下望過來, 渾身透著枯敗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