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時終于在尖叫聲中看過來。
他皮膚雪白,襯得眼底的血色鮮紅,表情卻是無動于衷。他繞下第十一根傀線,終于開口回了一句:“那又怎麼樣。”
反噬好了,痛苦又怎麼樣?隨便什麼都無所謂。
這一瞬間他所有的感官和理智都是空茫一片,上碰不到頂,下踩不到底。
他又感覺到了當初在封印大陣里的那種歇斯底里,只是這次面上是冷的。
可能更瘋了吧。
傷敵一千自損三千都無所謂,大不了就是天譴……
大不了就是背一次天譴。
塵不到都背過,他有什麼不行?
狂風驟然掀到了最頂,跟傀師的情緒合而為一。那點隱約的人聲被徹底蓋住,所有一切都被屏蔽在外,就連風渦里張家老祖宗聲嘶力竭的叫喊都像是默劇。
他鐵了心。
就在最后一根傀線也落出去,大忌將成的那一剎,終于有一只手破風而入,勾住那道傀線將它收回來,然后包住了聞時的手指。
那只手很涼,涼到幾乎沒有活人的體溫,像長而瘦削的枯樹枝椏……
被包握住的那一瞬,聞時空茫的情緒終于踩到了地。
“聞時。”謝問的嗓音極低也極溫和,是從沒有過的語氣。他自身后而來,落在聞時耳邊,一遍一遍像一種安撫,“聞時……”
“不是這麼報的,聽話。”
聽到他聲音的時候,聞時緊緊抿著沒有血色的唇,強壓在薄冰之下的所有情緒都漫了上來,再也收不住。
像極了年少時候在大籠里受了傷,上山回家的瞬間。
他眼睛依然很紅,盯著虛空中的某個點,帶著幾分固執說:“大忌就大忌,我不在乎。
”
“還有我呢,我在乎。”終于破開風墻的謝問明明站在他身后,卻好像知道他會是什麼表情什麼反應一樣,伸出另一只手蓋住了他發酸的眼睛。
他在黑暗中依然睜著眼,過了很久才慢慢合上。
謝問感覺手掌心沾染了一絲溫熱潮意,他看見聞時頸間的喉結滑動了一下,聽見對方啞聲說:“……天道不公平。”
那一瞬間,他心疼得一塌糊涂。
他知道聞時其實清楚種種法則,明白世間曲折福禍并不是這樣直白相較的,或早或遲,但該有的其實并不會少。說這樣的話并不是那個意思,只是憋了太久的一種發泄而已。
就是因為知道是發泄,才更心疼。
又過了很久,連謝問都難破的狂肆風墻才慢慢緩和下來,周遭的人聲終于透進來,模糊嘈雜。
張家老祖宗以為自己得了一線轉機,抓住這個間隙一邊掙著身上已纏的傀線,一邊強調道:“沒人能絞殺靈相,誰都不行。連天道都沒有抹煞我進輪回的路,何況是人……沒人可以,誰都不——”
他正搖著頭,顛來倒去地重復著,就聽見謝問忽然開口道:“有這麼一個說法,說人死的時候,請上十八僧侶日夜誦念,只要心真意誠,就能給將行的人留點祝福的印記。”
印記可深可淺,淺者多一兩個福報,深者可保一世平安長壽。
當然,不僅止于此。
“印記不一定是善的,誦念的人也不一定要是僧侶。”謝問淡聲說著,看向張岱岳的眼里一無表情。
他一貫與人言語看緣分,有些人他連斥責都省了,一個字也不會多說。
張家老祖宗就是其中一個。
眼下他卻一反常態,不知是因為掌中那點潮意,還是因為那背后更多的人和更多舊事。
張岱岳怔了一下,攫住了話里的意思:“怎麼——”
他環顧四周,漸漸緩歇的風墻之外,依稀是判官百家黑壓壓的人影,“是要讓這些人一并對著我誦念,祝我下一世報應不爽麼?”
他嗓音像風箱,笑起來也嘶啞難聽:“不會的,沒有用……一千年,他們就是日夜不休誦念不停,抵得了一千年里那麼多人對我說的大善和福報麼?”
“抵不了。”謝問居然順著應了一句,“他們的話不作數。”
張家老祖宗又怔住了,他從來就摸不透面前這位的想法,像是隔了天上地下的一條鴻溝。過去是,現在依然是。
但沒關系,他只求能活。
這一世活不了,還有下一世。
他的要求其實很簡單,其它他都不在乎。而面前這些人,哪怕本領通天也沒法在這點上奈何他。
他們無能為力,這就足夠讓他快活了。
他正要笑,就聽見謝問又說:“你身上還有沒消的天譴,單是一個柳莊,你的債主就數都數不過來。其他人的話不作數,債主就不一樣了,那是你欠他們的。”
張岱岳盯著他。
“我沒教過你什麼,所以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一個道理。”謝問停了一下。
張岱岳嘴唇輕顫了一會兒,還是沒忍住:“什麼道理。”
“不管輪回多少次,世間變換多少輪,你虧欠的那些人,總會在你周圍。躲不開避不掉,直到兩清。”
張家老祖宗瞬間僵住。
那一刻,他真的悚然一驚,下意識朝風墻外的幢幢人影看過去。
想著自己身邊來來去去那麼多人,或許其中一些就是千年前的柳莊村民,含冤帶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