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岱說過,他被天譴纏身無力解脫的時候,去求過塵不到。
他沒提過時間地點,但想必就是在這里了。
他想求塵不到幫他,又不愿其他人知道,于是處處問詢塵不到的行蹤,一路追尋到這里。
他應該也見到了那座土地廟,聽到了歇腳路人關于“山鬼”的議論,所以穿過霧瘴和竹林,悄悄摸進了山坳深處,看到了聞時所見的那一幕。
這里的場景之所以清晰如昨,就是因為張岱始終記得,甚至在后來的一千多年里,回想過無數次——
他在這里求過塵不到,而塵不到不肯幫。
所以他耿耿于懷、怨恨之深,到死都放不下。
***
“當啷”。
湖邊忽然傳來一聲輕響,聞時頓然收神,抬眸望去。
塵不到手里擺弄著幾枚圓石,正彎腰把其中一枚丟擱在湖岸某一處。
“西北角……”
聞時盤算了一下方位,皺起眉來,心生疑惑。
按照卜寧常說的,西北角在陣法里被稱為死門,輕易不動。
“如果陣石落在死門,那就絕對不是什麼玩鬧的小陣了,多半性命攸關。”卜寧當初這樣說。
聞時也問過:“怎樣叫性命攸關。救人生,咒人死?”
“跟常話說的性命攸關有些區別。”卜寧解釋說:“一是說陣局能起死人肉白骨,但你明白的,能做到這種事的陣局大多是邪法,并不是好事。還有一說,是指陣局跟某一個人、或是某幾個人的命關聯上了,就好比鎖扣似的。這種也叫性命攸關,至于用作什麼目的,那就各人各異了。你上回在籠里碰到的是個獻祭陣,就屬后者。”
因為卜寧的話,聞時雖然不修陣法,但跟那幫學過陣法的人一樣,對西北角這個死門很敏感。
他幾乎從沒見過塵不到在布陣的時候顧過那個角落,這還是第一次。
而且當塵不到放好陣石,收回手,聞時隱約看到他手指間有一片殷紅。沒弄錯的話,那應該是血……
陣石上落印,是為了加深布陣人對陣局的掌控,說明那是個重中之重的大陣。
陣石上抹血則更甚。
塵不到平日連印記都不用,卻在這里用了血……
他究竟在布什麼東西?
聞時臉色有些變了。
而湖邊的人卻依然平靜,他繞著湖走了小半圈,斟酌了兩塊空處,在其中一塊落下了又一枚圓石,同樣抹了血。
……
山里的雜草生得很高,連綿一大片,遮擋著視線。
塵不到在好幾處地方停過步,但他一共擺了幾塊陣石,分別怎麼擺的,具體落在何處,聞時都沒能看見,只能憑經驗猜想。
當某一塊陣石落下的時候,原本在風中打著皺褶的湖面陡然起了變化——
濃重的霧瘴從八方而來,涌上湖面,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吸力攏聚在中心。
眨眼之間,整塊湖泊都被濃霧包裹得嚴嚴實實,草木像暈開的墨,朦朦朧朧地搖晃著,若隱若現。遠處的塵不到也成了一片模糊的鮮紅色,跟湖里的倒影相映。
又是一眨眼的工夫,湖里的紅色倒影消失不見,塵不到卻還站在那處岸邊。
這種變化詭異極了,好像剎那之間,湖里流動的就不再是水了,也不再會倒映岸邊的東西。它就像墨一樣,無聲流動著,潮濕濃稠。
雖然看不真切,聞時還是想到了一樣東西——籠渦。
那汪湖泊似乎在陣局的作用下,憑空變成了一片籠渦。
而在籠渦深處,還有一根銀色的絲線同岸邊的塵不到相連。
塵不到手里還松握著兩三枚小小的圓石。他穿過濃霧,一邊端詳著湖中的變化,一邊微調著陣石的位置,似乎在做某種嘗試。
沒人知道他在做什麼,但當他和那片幽黑相連,銀色絲線的光漸漸變亮,他周身的病氣肉眼可見地褪了下去,手背上青紫色的筋絡不那麼顯眼,裸露出來的皮膚也不再那樣蒼白。
就好像……
那片籠渦有著起死人肉白骨的作用。他在籠渦的滋養下,重新有了生機。
這和后來張岱所做的事如出一轍,仿佛后者就是從這里偷學到的辦法。
***
聞時緊緊盯著那抹紅影,臉色忽然冷了下來。
就在那一刻,身后不遠處傳來一陣悉索輕響。
聞時側身撤了一步,動作利落地隱入暗處。偏頭一看,竹林里多了一道身影。
那是個穿著灰褐色短衣的年輕人,身材還算高大,面容卻模糊不清。因為他始終低著頭。
他的手垂在身側,緊攥成拳,臉側的骨骼隱約在動。似乎不愿低頭,又不得不低頭。
這樣看來,他應該是個很傲的硬骨頭。可細看一眼就能發現,他在抖。
聞時只覺得一陣風從面前拂掃而過,那道鮮紅的身影無聲無息站在了近處。
他側對著暗處的聞時,就站在那個年輕人面前,目光透過半神半鬼的面具,居高臨下地看著來客。
“你是?”他的嗓音模糊而渺遠,幾乎聽不出本音。
年輕人并沒有回答。他只是雙膝一軟,伏在了地上,額頭死死貼著泥濘潮濕的山野地面,嗅著枯枝爛葉的腐味,說:“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