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才意識到,他可能還是癡心妄想。那地方藏得太深了,鎖得太死了。也許他永遠都進不去。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以凡人的身體將就著,靠籠渦補養著。
靠著這種方法,他已經活了一千年。或許再來一千年、三千年乃至萬年,也未必不可期。
他已經不再執著于那個半仙之軀了。
只是偶爾……在他虛弱至極、趴伏在地,吸著各地籠渦傳來的煙霧時,會生出一絲絲遺憾來。
可能正因為此,他依然惦記著那塊地方,盤踞在那里,不給其他任何人肖想的機會。
滄海桑田,變幻萬千。
百年千年之后,人們甚至就站在那塊地方上,也認不出來了。甚至包括本該在陣中不得解脫的那個人自己。
千百年來,張岱久居上位,享受著這種拿捏別人情緒的感覺。以至于這一刻,他想壓下畏懼,在面前這個人身上也試一試。
他期待著對方問一句“什麼瘋狂的法子”,然后他或許會透露一點關于封印陣的事情,也許不會。
但他必然會享受到這個過程。
誰知謝問只是俯看著他,說:“我差不多知道了,你剛好可以省點口舌。”
張岱:“……”
他早已習慣了自己掌控大局的感覺,習慣到甚至有點得意忘形。以至于他幾乎忘了,曾經這個人、乃至松云山上那幾個親徒一脈相承的做派——
能讓他們費心的從來只有事,能絆住他們的根源也只會是事,牽連眾多的那種事……
從來不是某一個人。
不會是別人,也不會是他。
意識到這一點的剎那,張岱悚然一驚,忽然覺得不對勁!
就好像有人故意放了他一馬,讓他回到本家,故意讓他激起深埋多年的數十道陣局,故意等他說這些話。
他頭皮嗡地一麻。
就見謝問拂掃開地上的碎石草屑,風聲、撕扯聲與爆裂之聲遽然響起,像鋪天蓋地的海潮,瞬間將他淹沒。
張岱猛地轉頭望去,庭院里已然是另一番景象——
數百根長刺依然直指天際,卻并沒有貫穿任何一個人!就像有誰在大陣啟動的剎那就已經反應過來,憑借著更為強勢的威壓,改換陣局,平地挪移。
所有原本該被刺穿的人,都安然無恙地站在長刺間隙里。各家元老手中傀線大張、符咒加身、瑩藍色的陣法靈線形成了一道又一道巨圈,將眾人包裹在其中。
卜寧手里拿著圓石,一人鎮于陣眼之處。他腳下是靈神的脈絡,以他為中心,疾電一般朝四周圍散開,像是帶著尖勾的利爪,一把攥住了整個張家。
他所鎮著的地方,崩塌的泥沙自黃泉地底而來,填平了所有溝壑,讓每一個站在上面的人穩如泰山。
九天之上,聞時站在一根削頂的尖刺上,兩手的傀線如一張只有骨骼的巨傘,縱橫交錯切割了張家上方的整片夜空。
每根傀線都栓系在那些如山的鎮宅之靈上,在那之上,是他同時操控的四只戰斗巨傀。
所謂的尸骸遍野都是假象,是面前這個人不知什麼時候給他布下的障眼術。
都說祖師爺塵不到在用陣上也是鼻祖,哪怕是卜寧的陣,他也只需要幾根枯枝、幾枚圓石就能改天換地。
張岱從來沒有真正領會過,直到這一刻,才感覺到冷汗如雨而下。
而他意識到的那個瞬息,天翻地覆——
深埋地底百千年的數十重陣局在各家家主元老的齊力之下,悍然拔出!陣石爆裂聲接連不斷,每破掉一個陣,便是天崩地裂的動靜。
偏偏這些動靜被隱匿在張家地界之內,就像在一個倒扣的玻璃罐中炸山炸海。比常態下的震蕩大十倍有余。
而卜寧腳一踏地,更加遼闊足以籠罩四野的大陣從他腳下蔓延開去,像陡然鋪開的江河。
張岱沒能明白他這道陣的含義,只感覺陣光極速漫蓋過來——
與此同時,金翅大鵬鳥從聞時身后高唳一聲,張開巨大的雙翅順流直下,聞時跳離長刺頂端,落于大鵬鳥背時,兩手一拽。
數十個捆縛在他手里的鎮宅之靈,在那剎那被雪白的傀線絞殺殆盡,帶著巨大的呼嘯聲,消散與夜空里。
張岱只看清了聞時俯沖直下時,冷如霜雪的眼睛。
而下一瞬,他連眼睛都看不到了。
因為謝問抬手,隔空擊了一下他的頭頂。
千刀萬剮、生剖人心不過如此!
那是靈相被人強行從軀殼里拽離的感覺。像有無數人攥著銹鈍且布滿鋼刺的刀刃,摁著他,從頭到腳,自每一寸皮膚捅進來,再拉扯著撕出去!
每一下,那些鋼刺都會帶出血肉,細細密密,痛不欲生。
張岱尖聲慘叫著,卻聽不見自己的叫聲。
某一刻,他甚至看到了自己的……不,是張雅臨的身體癱軟地倒在地上,他而卻半昂著頭。
那是他的靈相幾乎要脫離軀體了。
于是他在急促的喘息和尖叫中,艱難地攥緊手指,將指尖猝然插入地下!
本家這里是他精心補了多年的巢穴,地底每一寸都連通著八方四處的籠渦,他在虛弱之時便會靠那些緊急補養一些,茍延殘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