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正初沒有回頭,手指卻劃過周遭眾人,“你說,我們有沒有資格過問你一句后生哪門哪派,歸誰管教?”
他說完適時頓了一下,給身后各家家主一個消化應和的時間。他轉回頭來,剛要張口再問,就在夜幕之下看清了年輕傀師的眼睛,不知為何忽然怔了一下——
聞時漆黑的眼珠一轉不轉地落在張正初身上。
他盯著人看的時候,眼皮總是微垂的,目光就順著眼睫的斜度投下來,像扣了一片凈透無塵的玻璃,常給人一種冷冷懨懨不過心的錯覺。
塵不到以前說過,他這雙眼睛生得很特別。
究竟特別在哪,他問過好幾次,卻幾次都沒得到一句認真的答案,大多是在逗他。
聞時是個很記事的人。不是記仇,只是記掛事——小時候曾經在松云山道上嚇到過山下弟子,少年之后再下山,他便必要讓鐘思給他一貼易容符。
后來有幾次回到山間忘了揭,他以為可以借機唬一唬塵不到,卻總會第一時間被認出來。問及原因,塵不到就會抬手虛掩住他下半張臉,只留眼睛說:“下回再這麼睨著我時記得活潑些,最好是笑瞇瞇的,那樣說不定能多糊弄一會兒。”
聞時琢磨了一下,只能在心里請他滾。
倒是千年后的這一刻,看向張正初的時候,他的眼睛里或許是有幾分笑的——并非塵不到所說的那種,而是帶著譏嘲的笑。
仿佛剛剛張正初的每一句話在他聽來都荒誕可笑。
他冷冷地說:“你問我哪門哪派,歸誰管教?”
張正初卻像是突然被人攫住命門!
他睜大了眼睛又倏地瞇起來,一眨不眨地盯著聞時,眉心擰成了川字。嘴唇蠕動了幾下,卻沒能說出話來。
他好像突然就不想知道答案了,手指用力抓住手杖一端——
而在他有所動作的同時,聞時已經不在原位了!
那個轉瞬之間發生了太多事,像一幅橫向拉開的卷軸。
左邊是張正初攥住了手杖。
蒼老的手指像蜿爬的樹根,骨骼之外就是松垮的一層老皮,青筋在皮下曲折相連,帶著幾處突出膨大的節點。在他用力的瞬間,虬結暴起!
纏繞在手杖上的靈神集結數百人之力,一端延伸于黃土深處,像裹挾著金光的地龍,在那層薄薄的地殼之下以手杖定點為中心,朝四方游竄!頃刻間覆蓋了大陣內的每一寸土地!
而另一端則順著張正初交握的雙手往上極速攀爬,他皮膚之下的筋脈變得清晰可見,青紫交錯,密密麻麻。而那些靈神所帶的白光就沿著每一條筋脈朝他心臟和額頭匯聚!
在他身后,是各家家主或驚駭、或遲疑的面容。
之前主掌壓陣的羅家家主離他最近,被他周身爆出的沖擊力正撞心口,含胸朝后急退數丈。而楊家家主在一眾元老之中年紀尚輕,反應最快,一手夾著五張符紙朝張正初所在的方向拍去。
符紙脫離手指時,一道巨盾的虛影自天穹落下,直插地面,擋住了張正初周身亂撞的狂蕩靈力。
還有很多人已經甩出了傀線,形態各異的巨傀從長線一端奔躍而出。
畫面右邊。
聞時只剩一道肉眼無法捕捉的白影。
他左手前探,右手翻轉腕節,將牽連著所有陣石的傀線收攏繃緊,靈神順著長線流瀉而出,直竄出去的同時,整個天空一片雪亮。
紫白交錯的電光布滿蒼穹,雷聲緊隨其后,轟然炸響在天地之間。
場面被拉伸到極致,又全數收縮于陣眼那一點。
就在那眨眼便過的須臾間,謝問從旁邊折了一根長茅草,枯枝般的手指勾著草桿繞了一個特別的結,而后指腹一捻,另一只手掌對著草根輕輕一拍。
那根茅草便乘著狂風直射出去。
明明纖細脆弱到不堪一擊,此刻卻像是世間最鋒利的長箭,直竄到聞時身前。它只比聞時快上半步,帶著巨力穿過張正初周身激蕩出來的靈神阻隔,每擊穿一層,就是天地震顫,金光迸濺。
每擊穿一層,張正初的臉色就灰敗一分。
“張老小心!”
“先生——”
阿齊在那一刻爆發了傀的本能,面無表情卻猛撲過來。
于是他看到了張正初驟然緊縮的瞳孔,里面映著茅草的影子,周身流竄火光。
它在擊穿傀的后腦之前,剛巧燒作灰燼。
下一秒,阿齊就被一根長線捆住。他在重力拉扯之下,被狠狠甩出去數十丈!
聞時就是那個時候乍然落于張正初面前的。
他身上帶著茅草燒落的余燼氣息,抬了手,食指中指緊繃著朝內扣,關節上拖拖掛掛地懸著細白傀線。
明明沒有碰到任何人,張正初卻像被一股無形之力猛地吸住!
他兩腳半離地面,脖頸皮肉凹陷,出現了青色的指印,嗓子里“呵呵”抽了兩口氣,又將唇抿得死緊,鼻翼翕張。
“不是問我哪門哪派,歸誰管教嗎?”聞時垂眸看著他,嗓音冷淡中透著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