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姐弟已經走上山道,又被這動靜驚一跳,不明所以地看回來。
卜寧已然儀態端正,斯斯文文地朝他們走去:“無事,有勞帶路。”
聞時從師兄背影上收回目光,面無表情地睨了謝問一眼,說:“那你走前面,我看著。”
他音調是冷冷的,脖頸卻泛著血色。估計惱得不清,垂在身側的手咔咔捏著指節。
***
松云山下的村子依然荒無人煙,破敗寂落。
這里沒有月色,烏云連天,雷鳴不斷,狂風更是不知止歇。
他們來的時候,不覺得這景象有什麼稀奇。現在,聞時和卜寧卻不約而同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幾夜。
卜寧預見到有大災的時候,山下也是這副模樣,風云流轉、雷電交加。到了深夜,村子里家家戶戶都門窗緊閉不見燈火,乍一看就像無人居住……
“喏,就在這里。”張嵐頂著風走到遠一些的地方。他們來時走的那個黑色通道依然像旋渦一般,在她旁邊流轉。
小黑幾乎貼著旋渦蹲下身,在地里扒拉了幾下:“就在這,這下面還有東西,只是太深了,貼近了能感覺到,挖應該挖不出來。”
張嵐點了點頭,指著弟弟補充道:“他六只傀全放了,那東西也攪不上來,穩穩扎在里面。”
張雅臨抹了一把臉,不知道更想謝謝她還是希望她別說了。
他噎了半天,咕噥道:“布陣的畢竟是張婉。”
一個差點能成家主的女人,怎麼著也不至于明顯輸他們一頭。
“我來試試。”卜寧走過來,半跪在旋渦邊,俯身聽著地底的聲音。
那是陣音,精通陣法到一定程度的人,可以單憑陣音聽出整個陣的布局。
再要破起來就容易得多,可以直切關鍵。
卜寧聽了很久,說:“難怪……”
“難怪什麼?”聞時問。
“難怪傀術震不開。”卜寧撐著地直起身,說:“陣倒是不難解,只是底下的東西難拿。它其實跟這陣無關,是布陣人留的信。”
聞時:“哪種信?”
卜寧指了指自己:“同我差不多,靈相上抽了一點出來。”
只不過他為了供整個封山大陣,分了一半靈相出來。常人留信,只需要一小部分,留下的信也只有特定的人能開。
張雅臨和張嵐顯然也是懂的,他們退避開來:“要是信的話,真有點麻煩。上哪知道是留給誰的呢?我們豈不是……”
“瞎子摸象”幾個字還沒出口,他們就看見謝問從一旁的樹上折了三根枯枝。
他輕輕拍了拍聞時的肩,將聞時攏到背后。而后提著袖擺,在聞時原本站著的地方將那三根枯枝依次插進土里。
接著,他干枯瘦長的手朝地面重重一摁——
剎那間,風云變色。
土地從他手掌之下蜿蜒出成百上千條裂縫。瞬息之下,猶如綻開的千傾巨蓮,瓣與瓣之間是駭人的深淵。
無數黑霧從深淵之下騰然而起,直沖云霄。
接著是細細索索的攀爬聲,仿佛萬蟲出洞。
黑霧涌動交融,眾人在不同的地塊上一邊避讓、一邊警惕地尋找攀爬聲的來處。
下一刻,他們終于看清。
那是數不清的惠姑,抻著蜘蛛一般的手腳,扭動著脖頸,從地底往上竄爬。
僅僅是一瞬間,就竄到了分崩的土地之上。
我日!
張嵐隱約聽到弟弟爆了粗,兩人拉直了傀線、捏著符紙,對著那群污穢之地爬出來的怪物。
“不是信麼?”聞時繃著臉,索性轉身背抵著謝問,十指長線一拽,沉聲問了一句。
“別緊張,是信。”謝問說話的時候,嗓音從抵貼的背上傳來,在胸口里低低共鳴。
聞時怔然轉頭,看到了一個女人朦朧的身影。
她像卜寧的陣靈一樣,即便站在地上,腳底也是虛的。
雖然從未見過,但聞時一眼就知道……
這是張婉。
凡人以靈相入輪回,每一世都會變一番模樣。除了嗅覺極為靈敏的靈物,常人根本覺察不出誰和誰之間的淵源。
只在極為偶爾的剎那,有幾分似曾相識的感覺。
張婉跟柳莊的那位籠主之間隔了數場輪回,模樣大相徑庭。跟塵不到的生母,又不知差了幾般。
但她看過來的目光復雜難言,又好像她哪一世都記得似的。
她對謝問說:“我終于……見到你了。”
張碧靈的信里說,張婉到了天津的第二年就有了兒子。到對方成年,她不慎撞進一座籠的死地,從此再沒出來。
但她卻對謝問說:我終于見到你了……
就好像她其實清楚地知道,她養了18年的人其實是一具流連于世的軀殼。
黑霧纏繞四周,像一層虛妄的阻隔。仿佛除了謝問以及站在謝問身邊的聞時,無人能穿過濃霧看到她。
謝問靜了很久,說:“你記得我?”
他沒有用“認識”,而是用“記得”。
張婉笑了起來,“本來不該記得的,后來因為一些……不知是好還是壞的機緣巧合,想起來了。”
想起好久好久以前,錢塘有個姓謝的人家,朱門大戶、幾代官宦。
屋前是曲水明堂,后面是深宅大院,院里有湖塘錦鯉、佳木良草,紅木回廊繞著假山壽石,興盛雅致。
想起謝家的小公子芝蘭玉樹,磊落通透,誰見了都移不開眼,開口便是一頓盛贊,說他君子雅量、休休有容,少時便卓爾不群,日后必然能成大器、光耀門楣,一生順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