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頭朝屋子那邊抬了抬下巴說:“林子里鳥雀尚未睜眼,你倒是醒得早。再去睡會兒?”
聞時那時候剛剮洗過靈相,繃得有些過緊了,顯得比平日更冷幾分。
聽了對方的問話,他只是動了一下眸子,便道:“不困。”
塵不到點了點頭。
他可能想說點什麼,所以站在那里又看了一會兒。但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轉身便要下山道。
看到他轉開眸光,聞時忽然問了一句:“你去哪?”
這是他以前第一句就會問的話,那天卻一直悶到最后。
山道上的人終于笑了一下,轉頭遙遙沖他說:“下山辦事。”
聞時又問:“去多久?”
塵不到:“這次會久一些。等再回來,或許就是夏末秋初了。”
那得好幾月。
聞時從松枝上下來了。落地的時候手指抵了一下地面,輕得像枝頭抖落的雪絮,又有股利落颯爽的勁。
直起身的時候,他看見自己映在塵不到的眼睛里,又不知該說些什麼了。
以往他這樣落到面前,塵不到總會在說完行蹤后問一句:“雪人,想不想出門?”
但這次塵不到卻換了話。他依然是笑著,像一句隨口的逗弄,說:“別熬鷹,記得趁我不在山里,多躲幾日懶。”
聞時本來沒打算跟下山,但聽到這句話,心里又生出些微妙的滋味。就好像不止是他在避著塵不到,塵不到也在避著他。
有點……說不上來的、極輕微的失落,像針腳細細密密地爬過心臟。
他不知道自己當時的神情是什麼樣的,那些輕微的情緒有沒有泄露出一分半毫。只記得自己聽到那話怔了一瞬,然后斂眸點了點頭。
對方一走數月,等到回來,離他們下山的日子也就不遠了。往后松云山就會變成世間某個落腳地,不知多久才會再來一趟……
剛好,可以了斷那些妄念。
聞時在心里這麼告誡著自己,卻聽見塵不到下了幾步石階又忽然停住。
他抬頭一看,發現自己手指上的傀線不知什麼時候竄了出去,不松不緊地扣住了塵不到的手腕。
像一種無意識的挽留。
塵不到看著自己手腕上纏著的線,表情里訝異不多,只是靜默了片刻。
這其實只是一個下意識的舉動、一件小事。
聞時卻忽然覺得自己尷尬又難堪。
他臉上沒有顯露,只是立刻松了傀線,扔下一句“我去山坳”,便轉身往松林深處走去。
沒走兩步,他就感覺自己的手指被線扯住了。
他低頭看了一眼手指,然后循著繃直的傀線轉過身。就見塵不到勾住了那根傀線的另一端,朝山道偏了偏頭說:“跟我下山。”
……
他們那次所去的第一個地方,就叫柳莊。
那是一座不大不小的村子,百來戶,依山傍水,原本是個極為安逸的好地方。偏偏老天不順人意,一場連天大雨沖垮了半邊山。
山塌的時候不巧正是深夜,所有人都在熟睡。近山的那片屋子直接被山體拍進了泥里,屋里的人更是無一幸免。
聞時跟塵不到趕過去,一踏進村莊邊緣就直接入了籠。
十九歲的聞時已經入過很多籠了,見識頗多。
柳莊的那個絕對不是最可怕,卻是最累的。
因為籠里的人一直在搬山。
像愚公一樣,背著最簡單的竹簍,日復一日地搬著堆積的泥石。
那竹簍底下豁著一個大洞,即便裝滿了泥石,也是一邊走一邊漏。于是那座山怎麼都搬不完。
籠主是個女人,很年輕。
同許多籠主一樣,她的臉有些模糊,唯有眉眼是最清晰的。她有一雙形狀極為漂亮的眼睛,垂眸的時候溫婉悲憫、抬眸又會多幾分英氣。
只可惜,籠里的她眼神空洞疲累,遮掩了本該有的靈動,顯得失色不少。
最先走近她的人是聞時。
那時候她正跪在竹簍邊,捧著漏下來的泥石重新往簍子里裝,固執的、又是無措的。
她輕柔又認真地告訴聞時,她家里人都在山底下,日日托夢給她說:背上好重啊,直不起身,破了的地方好疼。
老人太老,孩童又太小,被壓在山底下真的太苦了。
“我得幫他們,我得幫他們啊……”那個女人不斷地重復著。
那時候塵不到剛解決完最后一波麻煩,垂了袖擺大步走過來。他看到女人的眉眼,居然止了步,怔愣良久。
那是聞時第一次看到他在陌生人身上落下這樣的神情。但這并沒有影響他太多,此后依然該如何便如何,還是那樣穩如磐石、不染塵埃。
只是在聞時問他的時候,他答了一句:“無事,想起一位故人。”
“故人”這個詞的意義太過寬泛,從不同人口中說出來,代表著不同的親疏遠近。
那是聞時第一次從塵不到口中聽到“故人”這個詞,總覺得跟其他人的意義大不相同。所以那句話以及那個人,他留有的印象始終很深。
直到很久以后的某一天,他才知道,那日塵不到口中的“故人”,是他幼少之時的家人,是他的母親。
第84章 謝問
塵不到年少失恃, 柳莊那位籠主是他生母的轉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