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某一年的夏末秋初,夜雨連綿,落在屋外的樹上,沙沙作響,總讓人想起深山里的雨聲。
聞時提筆蘸墨,站在桌案前,盯著微晃的燭燈想了很久,怎麼也想不起來那人的模樣。
不論他怎麼努力,都只能記起一張輪廓模糊的面具,半善半惡,半鬼半仙。還有鮮紅長袍和一束白梅花枝。
他東拼西湊地畫完一張圖,想在旁邊寫下名字,結果落筆就是一個“謝”字。
徒弟直接看愣了,問他為什麼要寫這個字。
他答不出,沉默而茫然地站在那里。
筆上落下一滴墨,啪地一聲落在那個“謝”字上,轉眼便濕漉漉地化成一團。
聞時心臟猛地一空,就在那一刻驚醒過來。
睜眼前,他在殘留的夢意里聽到徒弟問他:無相門里來去一次那麼痛,何苦要受這種罪。
他說:丟了東西,找不回來不得解脫。
徒弟問:丟了什麼?
他看著自己空空的軀殼,想了很久說:我的靈相。
***
聞時睜眼便看到了一根木質橫梁,高高地懸在房頂,單靠味道就能分辨出來,是松木的。
接著,他又看到了熟悉的枝干,以及枝干上懸掛的鳥架。
鳥架是空的,在風里輕輕晃著,好像須臾之前,那上面還站著一只巴掌大的金翅大鵬鳥,只是忽然展翅飛出了門。
這是……他在松云山頂的房間。
他怔怔地看著晃蕩的鳥架,一瞬間不知今夕何夕。
直到旁邊傳來一道驚喜的聲音:“哥你醒了?!”
是夏樵。
聞時眨了一下眼,倏然回神。
他從床上撐坐起來,夏樵連忙過來幫忙,還端來一杯茶,卻被他抬手擋住了。
“人呢?”聞時嗓子又沉又啞,話也沒頭沒尾。
夏樵愣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另一個聲音插了進來:“師父在隔壁他自己屋里,枯化在退,只是速度有些慢,尚未睜眼。”
說話的是卜寧,他還借用著周煦的身體,卻對整個松云山熟門熟路。他用布巾纏裹著手,端來一爐汩汩沸著的藥,擱在桌案上,嘴里的話一句沒停:“鐘思和莊冶靈相受損有些嚴重,我起了個陣給他們養著。至于金翅大鵬鳥……”
他收了布巾,擦了一下手指說:“金翅大鵬鳥枯化也沒退凈,又受了驚嚇,要醒過來恐怕還得再等等。”
聞時已經下了床,正要往門口走,聽到這話就是一愣。
“受驚嚇?”他皺著眉,納悶地看向卜寧:“金翅大鵬鳥會受哪門子驚嚇。”
卜寧頭也沒抬,手指擦得格外認真:“唔,確實……十分罕見。”
他這反應更奇怪。
原本正焦急的聞時都懵了一下,滿臉問號。
他對著這位師兄一向直來直去,被弄得一頭霧水便蹙著眉追問道:“什麼意思?”
卜寧兩只手都快擦禿嚕皮了,才抬起眼來,對著聞時欲言又止。
他嘴巴開開合合好幾回……改去擦了桌子。
不是,什麼毛病?
聞時眉頭皺得更深了,正要開口,就見卜寧突然停了動作。
他扶著桌沿,轉頭看過來,含蓄委婉地憋了一句:“可能金翅大鵬沒見過渡靈吧。”
聞時頭頂緩緩冒出一個“?”。
他最初并沒有反應過來,直到這位以“面皮薄和講禮數”著稱的師兄默默看了他良久,突然拱手沖他作了個揖:“師弟,饒了我罷。”
起身的時候,這位斯斯文文的師兄面皮居然紅了。
聞時:“???”
面面相覷好一會兒,聞時忽然想起了渡靈劇痛襲來的前一瞬……
他那時候根本看不到面前的謝問,像個嚴重的失明者。所以一切過程回想起來影影綽綽,幾乎還原不清。
他后知后覺地想起了那一剎那唇間溫熱柔軟的觸感,想起自己的臉似乎蹭到了另一個人的鼻尖,想起了呼吸間若有似無的松木香以及濃重的血味……
他愣在原地,拇指抹了一下唇角。
再抬眸的時候,卜寧面皮更紅了。
聞時:“……”
卜寧一臉“看來你想起來了”的表情,又沖他作了個揖。
信息來得又猛又快,聞時一時間不知道要先處理哪一個。他可能這輩子都沒這麼呆滯過,在原地杵了好一會兒才沖卜寧蹦出一句:“不是有障眼陣?”
老毛跟著謝問也就算了,卜寧怎麼會知道?
結果卜寧又沖他作了第三個揖:“整個松云山都在陣里,我是陣主,就算有障眼陣,我也多多少少能感知到一點。”
說完他還習慣性地來了句:“慚愧、慚愧。”
聞時:“…………”
偏偏還有夏樵這個二百五,站在旁邊看看你、看看他,非常不識時務地問了一句:“哥,你們在打什麼啞謎?我怎麼聽不明白?”
關你屁事。
聞時轉頭瞥了夏樵一眼,滿腹兇話正要出口,忽然想起封印當日自己生剝靈相怕被打斷,放出去騙塵不到的那個傀……
也是干干凈凈一塵不染,又因為他那時候已然失控,根本顧不上扔出去的傀究竟是什麼形態、什麼模樣,僅有一點下意識的意念而已。
這麼想來,夏樵大概真的是他弄出來的。
于是他話到嘴邊又卡住了,硬邦邦扔了一句:“聽不明白別聽。”
說完他便繼續往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