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應該是好好入了輪回。
輪回之后自有命數,他不能久留,便無意驚擾,本來是真的不打算去找的。可臨到走前,還是想去看一眼。
這一看,差點再也走不了。
……
但終究還是要走的,這個結果千年之前就已經定下了。時間只有這麼多,徒增一些不必要的回憶實在害人不淺。
該做的事做完了,聞時散落世間的靈相也都找來了。洗靈陣幫他把清心湖里的東西全都納入體內,也包含那點遺失的靈相。
他只要從瀚海般的塵緣里理出聞時的那一塊,渡過去,就算一場了結。
往后,就再見不到了。
納進了萬傾黑霧,靈神越來越弱,這具身體也越來越撐不住。謝問手腕間的細繩驀地斷了,珠串滾落一地。
他身上流轉的梵文也開始震顫不息,從心口處淌出幾滴血來。
傀的要害就在這里,一旦受損,就會開始枯化。
金翅大鵬鳴叫了一聲,身體流出火來,從羽翅邊緣往里蔓延,火掃過的地方皺縮起來,像枯敗的朽木。
謝問也在承受這個過程,從左手指尖開始,一路蔓延到手臂和肩膀……
只是白衣紅袍寬大及地,幫他遮擋了一些。
但他就像無知無覺一般,依然闔著眸子,從浩如煙海的塵緣里,翻找著聞時的那一塊。
即便在這種時候,即便半身枯萎、唇間滿是血味,他依然是站著的,他甚至不忘給自己套了一重障眼的幻境,把其他所有人阻隔在外,免得他們看見這些,再被嚇到。
他就像一株煢煢孑立的樹,從華蓋如云到形銷骨立。
枯朽的痕跡已經快到脖頸。
謝問終于翻找到了黑霧中掩藏的靈相,卻發現跟他想象的不同……
他放出去的傀在世間轉了多日,有聞時靈相痕跡的地方總共只有兩處,一處在三米店,一處就在這里。
三米店那里是碎片,這里怎麼也該是靈相的大半。
可如今,他翻找到的東西,卻依然還是碎片。
剩下的那些呢?
謝問怔了一瞬,眉心緊鎖,終于有了幾分焦灼的痕跡。
他重新闔眸,在黑霧里繼續翻找著。
他能感覺到封印大陣里的本體靈神正因為不斷傳導過去的黑霧,慢慢微弱,像即將被悶熄的燭。
而他也越來越僵硬,只差一點,就會徹底化作朽木。
他試圖把聞時拉進來,先把找到的碎片渡過去。卻聽見已然枯朽的金翅大鵬忽然又發出了一聲嘶鳴,翅膀邊緣重新流閃過一道金光。
緊接著,他發現自己已經沒過脖頸的枯朽痕跡,居然從下頷慢慢褪了下去,褪到肩頸處又悄然停止。
如此反復了好幾回。
那種從生到死、又從死到生的滋味并不好受,如同被人反復勒鎖住咽喉,百火灼心。
但謝問卻并沒有注意到這種痛苦。
他孤拔地站在那里,陷入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空茫怔愣之中。
因為他知道這種異常的生生死死是怎麼回事——
這是一種拉鋸,每當他靈神要滅,就有另一樣東西護住它、延續它,強留它于世間。
或許不止這一個瞬間,也不止一天兩天……
而是強留了他一千多年。
意識到的那個瞬間,謝問近乎匆忙地勾了軀殼里藏裹的那點靈相碎片,試著探了進去。
他本意是想試試這塊靈相碎片,能不能跟封印大陣那邊產生聯系。沒想到探進去的瞬間,他便聽到了萬鬼齊哭聲,看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場景……
那是他被封印的那一天。
依然是八百里荒野,魑魅魍魎叢繞伴生。
但這不是他記憶里的畫面,而是聞時的……
他不小心在那抹靈相碎片里看到了聞時的記憶,于是知道了他從未知曉的那些事——
他看到自己設了一道障眼的幻境,騙得聞時朝陣外破開一條路,跌跌撞撞朝出口走去。
他聽到自己對聞時說:別回頭……
聞時,別回頭……我看著你走。
萬般塵緣在那一刻形成了鋪天蓋地的風渦,朝他涌聚而去,與他一起慢慢湮進塵埃里。
他以為這就是終結……
直到今天,直到這一刻,他才知道……
在他五感全失靈神俱散,拖拽包裹著所有黑霧將入六尺黃土的時候,他一心以為已經出陣的那個人,他臨到走前也放不下的那個人,在黑霧狂襲的風里攥著那支障眼的白梅枝歇斯底里。
他看見聞時滿身血污、滿眼通紅地站起身,甩出一只干干凈凈纖塵不染的傀,代替自己出了陣口引開注意,然后十指向內,兩手纏滿的傀線直竄出來,根根都沖著自己。
他看見聞時低著頭,極致安靜又極致瘋狂地把傀線一根一根釘進自己的身體,一根一根像鉤子一樣鉤住靈相。
下一秒,萬力齊發。
都說,當世人突縫大病大災或是壽數終結的時候,靈相不穩,那些最深重的怨煞掛礙就會反客為主,形成一個籠。
如果恰巧有其他生靈在四周,很容易被一起攏進去。
謝問此生入過無數籠也解過無數籠,送過數不清的人、也見過數不清的靈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