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那個人,事卻全然不同。
……
聞時記得那時候他們年紀都不算大,十余歲,少年心性,練功的間隙里喜歡談天論地。
鐘思是個愛說話的,嘴巴閑不住,山上山下任何一點事到了他口中,都能變著花樣聊上許久,彌補了聞時的寡言少語。
所以松云山腰雖然只住著零星幾人,卻是個熱鬧的地方。
那天是由什麼話題而起的,聞時記不清了。
只記得鐘思捧了一大兜碎石,嘩啦一下攤開在練功臺邊的石桌上,一邊掃撣著衣服上的灰,一邊對卜寧和莊冶說:“喏,滿山長得別致些的石頭都讓我找來了,十分辛苦——”
聞時從他背后側身而過,翻上了一棵老樹,把那橫生的枝丫當榻坐下來,垂了一條長腿靠在樹干上理傀線。
鷹似的金翅大鵬盤旋著過來,落到聞時肩頭之前,在鐘思后腦勺叼了一口。
鐘思捂著頭,吊兒郎當改口說:“哎,剛剛說錯了,主要是我……和師弟放出去的傀一起給你們找的。大鵬也想幫忙,但我不敢讓它動手,我怕它把山弄塌了,把我們弄瞎了。”
金翅大鵬剛在聞時肩上站定,又要扇翅膀過去叼他。
他見好就收,立馬抱頭說:“最主要怕師父知道,覺得我們不干正事瞎折騰。”
聞時倚著樹干涼涼蹦了一句:“他已經知道了。”
“……”
鐘思明顯慫了一下。
塵不到其實只在他們小時候嚴一些,大了成型了,便再沒干涉過什麼,甚至算得上萬事包容,脾氣極好。
但他天生帶著距離感,尋常人總是不敢親近。所以幾個徒弟見了他,依然會噤聲不語,帶著點怕,干什麼都一副“被師父知道就完蛋了”的模樣。
其實塵不到什麼都知道,也沒見他們誰完蛋了。
鐘思慫了幾秒,便恢復嬉鬧本性。站沒站相地撐著桌子,用下巴指了指碎石說:“來吧,窮講究的師兄,挑點喜歡的,剩下的我再給擺回去。”
莊冶說:“我可不講究啊,我隨地摸幾塊石頭就可以擺陣。”
鐘思沖卜寧努了努嘴:“沒說你,說這位呢。銅板也要挑,石頭也要挑,我倒很想看看石頭能挑出什麼花兒來。”
卜寧“呵”了一聲,睨了他一眼,從袖袋里掏出一個干干凈凈的小布兜,在那對碎石里挑挑揀揀,選了一些圓石。
聞時也瞥了一眼,那些石頭除了長得胖,帶點花紋,沒什麼特別的。
鐘思很納悶。
他捏了一個在手中掂量著,被卜寧拍開,便問:“怎麼是這幾個?我也沒見你仔細品鑒,靠什麼選的?”
卜寧:“眼緣。”
鐘思翻了個夸張的白眼,把剩下的碎石收了。
卜寧沒搭理他,隨手撿了根小木枝,在那些挑選出來的圓石上寫畫了幾下。
鐘思伸頭探看:“寫什麼呢?”
莊冶在旁邊解釋道:“印記,雖說萬物皆有靈,但是留了印記的石頭更好用一些。”
“哦,懂了,刻個名字就算你的了,是吧?”鐘思轉頭去念卜寧留的印,“……你這畫的什麼?”
卜寧一臉詫異:“你不識字啊?”
鐘思沒好氣地說:“去你的,你怎麼不說你寫得丑?我瞧著像個北字,又覺得有點怪,是北字麼?”
卜寧:“不是。”
鐘思:“那是?”
卜寧:“我造的。”
鐘思:“那你嫌我不認字???”
他們吵鬧,莊冶在里面“好好好”地和稀泥,聞時抱著胳膊看戲。結果那天夜里,聞時掃了燈正要睡,卻聽見屋門被敲了幾聲。
他甩了傀線拉開門,塵不到提著燈站在門外
“你不是下山去了?”聞時意外地看著他。
“又不叫人?”塵不到挑眉看了他一眼。
聞時盯著他悶了片刻,動了動唇剛要出聲,就聽他說:“算了,知道你要叫什麼,咽回去吧。”
他半真不假地搖了一下頭,走進屋里,垂手往桌上放了一兜東西。
他從山下回來,時常會給聞時捎點稀奇東西。但他極其擅長吊人胃口,并不一次給全。
總是在聞時因為一些事悶不吭聲或是在籠里見了什麼苦景,才會放一兩樣出來逗人。
這幾乎成了師徒間的一種往來默契。
像這樣一兜全給的情況,實在少見,就好像對方有點心不在焉。
聞時盯著塵不到看了片刻,問道:“山下出事了麼?”
塵不到正要出去,聞言愣了一下說:“無事,睡吧。”
聞時犟著沒動,依然看著他。
塵不到已經走到門口了,又回頭掃了一眼,失笑道:“瞪著我做什麼?”
他索性在門口跟聞時閑談了幾句,直到把徒弟聊得放松下來,不再一副問審的模樣,這才直起身。
臨走前,他忽然想起什麼般問了一句:“聽說卜寧給陣石留了個挺特別的印?”
聞時愣了一下。
塵不到伸手指了一下鳥架子:“來,瞪它,它告的狀。”
金翅大鵬默默把腦袋往毛里縮了縮,裝死。
聞時想了想說:“像個北字,但他說不是。”
塵不到:“提緣由了麼。”
聞時:“他說是造的字,將來跟他有點淵源。”
塵不到點了點頭。
他側臉映在光下,因為眸子低垂,顯得仿佛在出神。
卜寧天生通靈、體質特殊,有時候做點什麼,大家都會問一兩句。
這是常事,但塵不到很少會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