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是洗干凈的果子,有時候是家里蒸的糕。
果子常常太過軟爛,糕又有些干,對小孩來說,都不算很美味。但聞時總是盤坐在那邊,在婆婆眼皮子底下吃得干干凈凈。沒過多久,還學會了回禮。
第二年的冬末春初,山下又是祭祖守歲又是驅邪祈福的,熱鬧了好些天。聞時避開了那段時間,除了塵不到領著他出門的那回,沒有獨自下過山。
等到熱鬧褪了,他再去山下的林子,卻接連幾天都沒有碰到那個采藥婆婆。
他有點呆不住,便摟著他的金翅大鵬,一邊捏著鳥嘴不讓它出聲,一邊摸到了村邊。然后,他看到了屋邊竹竿支著的白色魂幡和一地紙錢。
村里沾親帶故的鄰里披麻戴孝,聞時隱約聽到他們說,婆婆走了。過了年關吃了飽飯,睡覺的時候走的,無病無痛,壽終正寢。
很多孩子年紀小,不懂過世的意義。只覺得人多熱鬧,被長輩帶著在門口磕了頭作了揖,便追打玩鬧起來。
但是聞時懂。他知道從今往后,不論春夏秋冬,他再去那個林子,就不會有人挎著簍子,笑瞇瞇地給他塞果子和甜糕了。
那天夜里,聞時又做了那個夢。
只是這次,夢里不僅僅是一座鬼城和尸山血海了,還多了一個采藥婆婆,步履蹣跚地走在那條陰黑長道上,怎麼叫都不回頭。
而那些鬼哭就像針尖刀刃一樣,鉆在他頭顱里,扎著、釘著,叫他頭痛欲裂又不得掙脫。
聞時在夢里跟那些東西較了很久的勁。
等他終于睜開眼,就發現自己不在榻上,而是站在塵不到那間屋子的門口,滿手的黑霧瘋漲如刀,正要往屋里鉆。
他驚惶地愣了好一會兒,打了個寒驚,這才扭頭跑開,之后便再不敢閉眼。
金翅大鵬不怕黑霧,這是聞時知道的。他沒回房里,盤坐在練功臺的石崖上,擼著金翅大鵬毛茸茸的頭,看到它在黑霧包裹下依然鮮活有生命力,他才能稍微好受一點點。
不知坐了多久,他聽到背后有沙沙的聲音,是衣袍輕掃過松枝白雪的響動。
他知道,是塵不到來了,但他悶著沒回頭。
因為他只要想到昨夜自己鬼魅一般站在塵不到房門口,就是一陣說不出來的難受。那個時候他不懂自己為什麼難受,很久以后才明白,那是一種后怕。
怕自己某天不受控制,傷到最不想傷的人。盡管他知道,只要塵不到稍微設點防備,就不可能被他傷到。
“我的尾巴怎麼掉在這里了?”塵不到在他身后彎下腰來,手掌托著他的下巴讓他抬起頭。
可能是他眼睛太紅的緣故,塵不到愣了一下,給他把掛在下巴頦的眼淚抹了,又給他轉了個身。
聞時伸出一只手說:“那些東西又出來了。”
塵不到點了點頭:“看見了。”
聞時以為他會問“怎麼回事”,結果卻聽見他說:“疼不疼?”
其實是疼的,特別、特別疼,是那種鉆在頭顱、心臟、身體里,粘附在靈相上,怎麼都擺脫不掉的疼。
但可能是醒得久了,塵不到這麼一問,他又覺得還好。于是搖了搖頭,悶聲說:“不疼。”
塵不到彎腰看著他的頭頂,片刻之后說:“小小年紀,就學會騙人了。”
聞時皺了皺眉,仰臉問:“你怎麼知道我騙人。”
塵不到:“因為我是師父。
”
他在石臺上坐下,聞時看看自己身上的黑霧,悄悄往旁邊挪了挪。他自以為挪得很小心,不會被注意,其實應該都被塵不到看在眼里了。
對方沉默良久,說:“給你看樣東西。”
聞時依然保持著距離,睜著眼睛好奇地看他。
塵不到沖他攤開了手掌。那只手很干凈,也很暖,比聞時見過的任何一只手都好看。他盯了一會兒,忍不住把自己的黑手背到了身后。
結果剛藏好,就看見塵不到那只不染塵埃的手掌上慢慢溢出了跟他一模一樣的黑霧,源源不斷……
聞時驚得忘了說話。
塵不到解釋說那一年戰亂災荒不斷,他走過很多地方,幾乎每一處都是數以萬計的人扎聚而成的籠。
那些怨煞幾乎無法消融,只能先壓著,慢慢來。
塵不到收攏手指,那些黑霧便聽話地消失了,沒有絲毫要張牙舞爪的架勢。他說:“所以你看,我跟你是一樣的。”
從那天起,聞時才知道,原來世間這樣的人不是他一個,還有塵不到。
這本來該是一塊心病,卻忽然成了一種隱秘的牽連,除了他們兩個,別人都不知道。
“那你的怎麼不亂跑?”聞時問。
“因為心定。”塵不到說。
尋常人之所以有那些濃稠的、解不開掙不脫的黑霧,都是因為怨憎妒會,因為七情六欲、愛恨悲喜,因為有太多牽連掛礙。
像聞時經歷的那種尸山血海,塵不到見過太多了。他送了無數人干干凈凈地離開塵世,所以留給他的塵緣,遠比留給聞時的多得多。
那些一時間無法化散的,便會積藏在身體里。
心定的時候,它們便安靜呆著,好像只是找到了一塊安生之地,靜靜地寄存著,無聲無息甚至沒有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