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不到給他松了一下筋骨,握著腕骨,把他的手浸到了藥里。
“你縮什麼,怕燙?”塵不到說。
“沒有。”聞時兩爪被摁在水里,不甘心地掙扎了一下。
但他很快就老實下來,因為那藥水溫度剛好,足以讓融融暖意順著他的手涌進身體,前些天受的涼氣一下子就驅掉了大半。
感覺到他放松下來,塵不到笑著抬了一下眼,逗他:“熟了沒?”
聞時搖了搖頭。
他看著那些黑霧在水里游散,好像淡了一些,又好像沒有,忍不住問道:“我為什麼會有臟東西。”
塵不到沉吟片刻,說:“這不是臟東西。”
聞時:“那是什麼?”
塵不到:“是有些人走得太快了,匆匆忙忙想留些念想,結果留到了你身上。”
那是委婉一些的說法,怕驚到小孩兒。后來聞時才知道,這世間生死常見,有些是病了、傷了、老了,今天這家,明天那家,總會錯開。但還有一些是錯不開的。比如戰亂、天災、瘟疫肆虐。
聞時當年碰到的便是戰亂屠城。
數以萬計、十萬計的人流散出來的怨煞黑氣有多可怕,如果形成籠,簡直難以想象。
塵不到是趕過去解籠的,但當他到了那里,卻沒找到籠,只有一個小孩,被好幾具成年軀體護在身下,成為了唯一躲過那場人禍的活物。
小孩兒孤身站在那里,無聲往下掉眼淚的時候,無異于這世上任何一個普通孩子,甚至干凈到纖塵不染。
可實際上,那些數以萬計、原本會形成籠的怨煞之氣,就像繞著渦心流轉的巨浪,全部納入了那個孩子的身體里。
又因為過于厚重、過于難以計數,也許是物極必反的道理,沒有立刻顯現出來。
直到很久之后,才慢慢露出一些端倪。
那確實不是什麼臟東西,是太多人對這個世間的悲喜、愛恨、留戀與不舍,是塵緣。
但聞時泡著藥的時候,想到的卻是死去的花、瞬間干癟的鳥,以及塵不到枯骨一般的手。他低著頭,盯著對方已經恢復正常的手指說:“會害人嗎?”
塵不到有些微微的意外。他朝藥缽里又加了些東西,垂眸看著這個小徒弟說:“這麼點大的人,不先記掛一下自己麼?”
見聞時沒吭聲,他又說:“你乖一點就不會。”
聞時琢磨了一下,覺得自己還是有害人的可能,于是垂下了頭,悶悶不樂。
他盯著茶青色的藥汁,發了一會兒呆。忽然聽見塵不到又開了口:“有辦法解,但得等你再大一點。”
聞時愣了一會兒,抬起頭,看見塵不到站起身,抽了干凈帛巾擦著手指。燈盞里的火輕輕抖了一下,將他的側影投落在墻上。
“再大一點是多大?”聞時說。
塵不到在屋里掃了一圈,指著那只圓滾滾的金翅大鵬說:“等你把它養成人。”
聞時呆了:“鳥怎麼變人?”
塵不到笑道:“毛沒了就行。”
聞時:“?”
金翅大鵬:“???”
見小徒弟終于不再繃著臉,塵不到伸手拿了罩袍,把這個房間讓出來。臨走前,他拍了拍聞時的頭說:“在這住著吧,名字都是我取的,誰敢不要你?”
從那天起,聞時有了來處,叫塵不到。
第51章 驚蟄
那陣子的聞時其實很粘人。
但他嘴上不會說, 也不會纏著塵不到提要求,不用抱著、不用牽,他的粘人就是默默地跟前跟后。
好像有塵不到在的地方, 才能讓他安心呆著。
雖然聞時這個名字是塵不到取的, 但他從來沒有好好叫過, 總給聞時取諢名。
如果聞時悶悶不樂不吭聲,塵不到就管他叫“小啞巴”。如果聞時像雪團子一樣亦步亦趨跟了好幾處地方,塵不到就叫他“小尾巴”。
小孩忘性大,不高興的事情只要不提, 很快就扔到腦后了。最初的聞時也這樣——
塵不到給他泡了幾天藥,手上的黑霧隱回去了, 睡覺也安安穩穩能到天亮。他便覺得那好像也不是什麼大事。
其實那只是因為他受涼傷風轉好了, 心神安定。但他不知道,還以為自己體質變了,藏在他身體里的東西少了。
那一年, 大概是聞時最沒有負累的一年,他甚至會帶著金翅大鵬下山去玩了。
不過他的玩很克制,也很安靜。
山下的人還是會叫他惡鬼,年紀小的看到他要麼遠遠扔石頭,要麼扭頭就跑, 好像多呆一會兒就會被他扒皮吃肉。
所以聞時從來不往熱鬧的地方去,專挑沒人的地方鉆, 山坳、樹林、溪澗。這后來就成了他的天性。
可能是他自己不太活潑的緣故,他喜歡那些鮮活靈動的東西。松云山頂太冷, 活物不多。他在山下看到一窩兔子、幾只王八, 兩尾魚都可以看很久。
他在那片樹林窩著的時候,常會碰到一個采藥婆婆。婆婆跟他有點淵源, 當初他被塵不到帶回來,放在山下養著,就是養在那個婆婆家里。
養的時間不長,再加上小孩不記事,感情算不上很深。但那個婆婆,是山下那些人里,唯一毫無保留對他釋放善意的人。
每次在林子看到他,都會給他塞點東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