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不到給他添了個“時”字。
時者,所以記歲也。春夏秋冬和日月輪轉,都在這個字里了。
聞時小時候身體總是不好,那天哭得太久又受了驚嚇,被塵不到帶回去后便生了一場大病。
山頂寒氣重,并不適合孩童居住。倒是山腳村落聚集、房舍儼然,有熱鬧的煙火氣。聞時最初是被養在松云山腳的。
但他對那里并沒有什麼深切印象,因為養病期間睡睡醒醒、反反復復,等到徹底痊愈,四季已經轉了一輪。
按照規矩,他搬到了松云山腰,跟卜寧、莊冶他們其他幾個親徒住在一起。小孩本該天性喜歡玩鬧,年歲差別不大的人住在一起,很快就能熟絡起來。
聞時卻是個例外。
他不知道自己生在何時,不清楚自己究竟幾歲了,也說不明白自己的來處。像是個無著無落的不速之客,在那幾個孩子里顯得格格不入。
那段時間塵不到時常不在松云山,一出門便是許久不歸,所以并不知道這些。不過就算他在,恐怕也不會立刻知道,因為聞時不可能說。
他從小就又悶又倔,并不善于表露和發泄。
可能正因為如此,那些并不屬于他的東西才會在他身體里藏那麼久……
聞時第一次流瀉出滿身煞氣,是在塵不到回來前的某個深夜。
他被睡相不好的莊冶拽了被子,抵著墻角睡了許久,受了涼,可能是體虛讓那些東西鉆了空子,他那天夜里做了很多夢。
他夢到自己又站在了在那個淌滿血的城里,彎著腰去搖身邊的死人,執拗地想把對方叫醒,但他不論怎麼拉拽,都無濟于事。
滿城都是鬼哭聲,盤繞在他周圍,對他說著他聽不明白的話,有哭訴、有哀嚎。有尖叫、有嘆息。
他聽了一會兒,又覺得那些聲音并不在外界,都來自于他的身體。
于是他一個寒戰,猛然驚醒了。
他睜開眼,發現自己并不在山腰的雅舍里,而是站在通往山腳的石道上,腳邊是一片枯死的花。
旁邊有人倒抽了一口涼氣。
他轉過頭,看見幾個八九歲的男孩瞪大了眼睛,滿面驚惶地看著他,仿佛活見了鬼。他們驚叫了一聲,連滾帶爬地下了山。
那是接近山腳的練功臺,被他嚇到的那幾個是起早的山下外徒。
那時天剛有些蒙蒙亮,山里很冷,地面又刺又涼。
聞時在那片枯死的花里孤零零站了好久,才發現自己是赤著腳的,一路下來不知蹭破了多少地方,很疼。
他垂著腦袋,又看了看自己手,發現手指上纏滿了黑色的東西,臟兮兮、霧蒙蒙的。他揪著衣角使勁擦,擦到手掌快要破了,也不見成效。
那天之后,山下山上便流傳起了一個說法,說他是惡鬼轉世,披了個小孩的皮。說他半夜會下山捉人,走過的地方花都枯死了。
一時間,大家都變得怕他,不敢靠近他,好像他隨時會褪下人皮,張牙舞爪地現出鬼相。
他本來就總是一個人,那兩天更加明顯。不論吃飯、睡覺還是練基本功,其他幾個孩子都離他八丈遠。
他很倔,一句都沒有辯解過。
只是兀自呆在角落,跟自己纏著黑霧的手指較勁。
莊冶他們看不到他手上的黑霧,否則可能會更害怕,連跟他呆在一間屋子里都受不了。
其實他自己才是最害怕的那個。
他怕自己再夢見那些如影隨形的鬼哭聲,怕睜眼之后又會站在某個陌生的地方,嚇到一群不熟悉的人。怕到整夜都不敢閉上眼睛。
塵不到就是那個時候回到松云山的。
他似乎在那段日子里做了很多事,去過很多地方。所以抬腳進門的時候,帶著塵世里的風雪味,掃得屋里幾個小徒弟都不敢出聲。
但他們還是恭恭敬敬地叫了“師父”,唯獨聞時犟著不肯開口。
一來是因為那天的塵不到剛從山下回來,戴著面具,有種不好親近的陌生感。
二來……大概是擔心自己會被送走吧。
畢竟他滿手黑霧,臟兮兮的,還會不知不覺變成惡鬼。與其剛認下師父就被送出山門,不如干脆不認。
哪怕他被牽上山頂,哪怕塵不到把小小的金翅大鵬遞給他,說可以讓他養到大,那種會被舍棄的不安都沒有完全消失。
因為他沒有生時,沒有來處,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不算一個怪物。
他記得那天的雪一直到很晚才停,他摟著金翅大鵬,悶頭坐在榻上,等著塵不到發話把他送走。
他等了很久,等到了一缽藥。
那藥是塵不到煎的,在屋里汩汩煮了半天,又在雪里晾了一會兒。端回來的時候冒著騰騰白氣,但已經不那麼燙了。
塵不到把藥缽擱在方幾上,沖聞時攤開手掌:“手給我。”
聞時正悶著,聽到他的話拗了一會兒才把手遞出去。塵不到捏著他的手指,垂眸看著他手上的黑霧,眉心輕輕皺了一下。
聞時抿了一下唇,下意識要把手往后縮,但沒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