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聞時:“你說。”
李先生垂眸道:“我還是想回家再看一眼。”
這一眼,他等了好多年。
聞時默然片刻,道:“我可以幫你強留幾天,但你出去會很難受。”
李先生點點頭:“我懂,但我還是想再看一眼,就當最后的懇求吧。”
聞時點了一下頭,拍著銅匣子說:“進這里來。”
轉眼的功夫,偌大的沈宅就空了,只剩下阿峻一個人,站在走廊中央。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和身體,惶恐地發現自己似乎正在消散,好像并沒有可以變干凈的機會。
“我為什麼……跟他們不一樣?”阿峻喃喃出聲。
為什麼他身上沒有黑霧,為什麼其他人離開,他會有種自己也被抽干的感覺?明明這里是他的地盤,明明那些人是因為他才存留到現在。
“因為你放不下的只有自己。”聞時說。
眾人皆有未了的心事,皆有紅塵牽掛,皆有舍不得與放不下。但他沒有,或者說,他徘徊在此,只是為了自己。
他不甘心離去,所以存留。他有點懊悔,所以拉上了其他所有人。
也許,曾經的某一刻,他幻想過那些人能原諒他。但他沒有道歉,只是想著:我把我的地盤劃給你們呆著,就像當初我寄住在你們家一樣。這樣就可以了吧。
所以,當那些人頭也不回地離去,他的存在就沒了意義。兜兜轉轉一大圈,原來并不是他們困縛著他,而是他離不開他們。
他毀掉那些人,只為了求一個解脫。到頭來卻不得解脫。
這大概才是所謂的報應吧。
他枯焦的身體慢慢有了裂痕,整棟沈家小樓開始隨著他震顫不停。
聞時隔空朝他伸出手,傀線長長短短地垂落下來,像人與人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牽連。
阿峻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覆在頭頂,有什麼東西正被抽離他的身體。準確而言,是抽離他的靈相、抽離這個籠。
那似乎是一塊碎片,干凈得一塵不染,帶著一股隱隱約約的白梅香。
阿峻在劇痛中捂著頭,他緊緊閉著眼睛,在身體越來越輕的時候忽然問了一句話:“沈曼升還活著嗎?”
“不知道。”聞時的聲音傳進他耳朵里,“但跟你無關了。”
反正都是陳年往事故舊人,塵世間再不會相見。
說完,他手掌隔空一推。阿峻枯焦的軀體散為塵煙,整個籠在他手指下開始分崩離析。沈宅陳舊的裝飾、滿地的狼藉以及遠處冷冷的月光都變成煞白一片。
那塊丟失已久的靈相碎片貼著額心進入身體,冷得驚心。
他低了一下頭,感覺腦中嗡然一片,下意識朝后退了一步,卻被一雙手掌撐扶住了。
籠散的瞬間,聞時在額心的劇痛之下半跪在地,在岑然的冷汗中感覺有人托住了他的額頭,一個嗓音低而模糊地響在耳邊:“別攥手指,我們回家。”
百家墳
第50章 來處
也許是因為有一片靈相入體、記憶開始松動。又或者是因為劇痛難忍, 而聞時習慣性地不肯示弱出聲,只能竭力去想一些人和事,靠著這個來捱過長夜。
于是他想起了最初。
***
聞時第一次看見塵不到的時候, 實在很小, 小到還沒進入記事的年紀, 以至那是何年何月、他身在何地、周遭為什麼是那副場景,他一概不知。
那一天夕陽半沉,到處都是金紅色,到處都是死去的人。
尸體堆疊如山, 風里都是難聞的味道,血像河溪一樣蜿蜒流淌, 又在低洼處匯集, 有些已經干涸成了銹棕色,有些變得濃稠粘膩。
聞時從一具沉重的尸體下爬出來,手掌被石頭劃破了皮。
他不知道為什麼所有人都躺著, 不再說話。也不知道為什麼周圍那樣寂靜,靜到仿佛世間只剩下他一個。
他試著去拽身邊的大人,但他自己連站都還站不穩當。
大人怎麼也不醒,而他拽得不得章法,跌坐在地, 只抓了滿手粘膩腥氣的血。大人的手“啪”地滑落在地,毫無生氣。他又執拗地爬起來, 再次去抓,卻依然無用。
于是他孤零零地站那里, 張著沾滿血的手指, 茫然不知所措……
直到聽見有人走近。
那天的塵不到沒穿外罩,也沒戴面具。只有一件雪白單衣, 一塵不染得像個剛落地的仙客。他垂眸看著地上的人時,有股溫沉又悲憫的氣質。
那一眼,成了聞時在這個塵世間所有記憶的開端。
塵不到拎著袍擺半蹲下來,把他從尸山血海里抱起來。而他就像個假娃娃,大睜著烏黑的眼睛趴在對方肩上,一眨不眨地看著地面,看到眼睛酸脹難忍,又熱又痛。
抱著他的人拍了拍他的背,嗓音沉沉地說:“眼睛閉上。”
他一令一動,閉了眼悶在對方肩頭,過了一會兒,眼下的那片布料便全濕了。
他年紀太小,本不該記得那一天的。但后來很長一段時間,他都記得那天風里的血味,記得死人的手從他手掌中滑落的感覺,涼得驚心。
他在記憶開始的那一天,無師自通地懂了生死和悲喜。
他沒有名字,身上只有一把出生就掛著的長命鎖,鎖上有個“聞”字,應該是家里的門第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