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曼升看似對他不錯,不過都是裝的。否則何必故意學他寫字,本質還是取笑他,看不起人。
李先生見人下菜碟,總挑他的毛病,就因為他不是小姐少爺,低人一等。落得那個下場,天注定。
管家、做飯婆婆還要那兩個小姑娘,罪孽不大,但是火燒起來的時候,他連自己都不想救了,哪還管得了其他人。只能怪他們倒霉,剛好都在家。這是命。
就連他那個親娘,把別人家的小姐少爺當自己孩子養,沒有骨氣。又因為一點小事就懸了梁,留他一個繼續寄人籬下,也是合該。
他厭惡這些人、厭惡沈家都是有理由的。
可明明有理由,他卻像被戳了痛腳一般,不斷地強調道:“我沒后悔,沒有!”
“重來一次我還是那樣!”
說完他頓了一下,又否道:“不對,重來一次,我不想再出現在沈家。”
這話擲地有聲,在狼藉滿地的長廊里回蕩。那些亡人的尖叫哭喊和哀嚎忽然停了下來,接著,長廊便陷入了長久的安靜中。
身上的痛感突然消失了,阿峻怔了一下,抬起頭。
卻見沈曼怡他們已經不再哭了,黑霧依然在他們周身纏繞肆虐,只是不再劈頭蓋臉地往他身上灌注了。
他們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面容從委屈到悲哀,最后慢慢恢復平靜,居然無波無瀾地看著他,像看一個陌生人。
阿峻忽然覺得很不痛快,他寧愿這些人像剛剛一樣,繼續疾風驟雨地對待他。現在這樣,反倒讓他覺得不上不下,如鯁在喉。
就好像他裝好了一兜東西,準備還給他們,遞出去了,他們卻又不想要了。
也許是那一瞬間,周圍太安靜了。阿峻莫名想起了很久以前沈曼升說過的一句話,他說:“峻哥,有什麼事你別悶著,家里人是可以吵架的。”
他以前從沒吵過,現在又已經無人可吵了。
他看見沈曼怡抹了一下眼睛,忽然轉過身去,那些鎖鏈在她身上似乎不成負累,至少她走起路來一點兒也不笨重。
她背對著阿峻,走到了聞時面前,仰臉說:“哥哥,我想走了。”
聞時被她叫得愣了一下,片刻后點了一下頭,沉聲說:“好。”
說完,他伸出手,觸到了小姑娘的額心。
那一瞬間,那些黑霧終于交到了他手里,從張牙舞爪到暗流洶涌,最終安靜地浮散在聞時周圍,一點點收攏進軀體里。
“我以后會變成什麼?”沈曼怡的身影在變淡,她小聲又模糊地問了一句。
聞時:“不知道。”
“會變成蝴蝶麼?”沈曼怡又問了一句,好像依然是那個什麼都不懂、總愛幻想的小姑娘,“像這個一樣。”
她低頭揪了一下肩上的蝴蝶結。
黑霧徹底清除的瞬間,她身體變得干凈起來,腐壞的痕跡消失不見,裙子是最鮮嫩的鵝黃色,像后院里新開的花。
聞時抿著唇,過了片刻說:“可能吧。”
這個答案讓沈曼怡有點高興,她牽著漂亮的裙擺,沖聞時笑了一下,又沖旁邊的謝問擺了擺手……
她沖這兩個她很喜歡的人說了再見,直到徹底消失,都再沒回頭看過一眼。
第二個轉身的是管家。
然后是煮飯婆婆;
兩個沈家小姐;
……
阿峻眼睜睜地看著這些曾經住在一起的人,一個接一個從他身上移開目光,背過身去,走到聞時面前,然后慢慢消失,再不回頭。
就連生養他的親媽,都沒有對他說一句話,只是紅著眼睛長久地看著他,然后深深嘆了口氣,也離開了。
他沒有想到留得最久的居然是李先生。
李先生似乎有話想對他說,猶豫許久只是搖了搖頭。他摟著那個黃銅匣子,跟之前的那些人一樣轉過身,背對著阿峻走到聞時面前。
他身上的鎖鏈當啷一下滾落在地,黑霧一點點被聞時收攏走。他的長衫終于干燥起來,是很溫和的天青色,身上的青苔腐斑慢慢消退,露出了斯文消瘦的本貌。
他終于又能說話了。
阿峻本以為他會跟其他人一樣,一言不發地消失于這個塵世間,沒想到他居然回了頭。
李先生遠遠朝阿峻看了一眼,欲言又止。最后的最后,他問了阿峻一句話:“你知道曼升小少爺為什麼學你寫字麼?”
阿峻皺著眉,不明白他的目的:“因為我學字晚,認字也晚,比他們都不如。學來笑我。”
李先生搖了搖頭。
過了片刻,他才說:“他知道你好比較,心思敏感。每次交練字功課給我,都扭捏很久。所以讓自己跟你一條線,有個伴,你會好受點。這樣就算我批人,也是兩個一起批,還顯得你進步大一些。”
“所以后來,我沒再糾正過他。”李先生想了想說,“怪我。”
年紀小的孩子,常會有些大人不能理解的想法,透露著笨拙的好意。他以為,相處久了又都是同齡,總歸能想通的。
可惜……
阿峻愣在當場,怔然許久,皺著眉說:“不可能。”
李先生看著他,卻沒有再多解釋的打算。
該懂的人會懂,不懂的人,就是此生道不相同,沒有緣分吧。
李先生說完這些,不再管茫然的少年,轉頭對聞時說:“我有個不情之請,不知道能不能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