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時從口袋里抽出日記本,翻到折角的那頁。看到日期的時候,他蹙了一下眉:“5月19。”
謝問拎著信紙:“巧了,跟奶媽同一天。”
李先生這封信里并沒有提奶媽究竟是哪一年去世的,但聞時看著日記,忽然意識到這個“1913年5月19日”恐怕不會是信手亂寫的日子。
他又在信匣里翻找起來,這次目標十分明確——如果奶媽果真是那一年的那一天懸梁自盡的,那以李先生跟妻子通信的習慣,很可能會在信里提到。
李先生是個有條理的人,收到的信件都是按照日期排列的。聞時很快找到了五年前的那些,把5月之后的三封挑了出來。
他還沒說明目的,謝問就已經抽了一封過去:“一人一封,看起來比較快。”
夏樵聽到這話,也接了一封過去,但表情就很懵。
“知道要看什麼嗎?”謝問說。
夏樵臉已經紅了,這個顏色很明顯代表著不知道。
謝問的眸光從聞時臉上掃過,那一瞬不知他在想些什麼。也許是唏噓明明是一家的兄弟,差別卻很大。
“看信里提沒提奶媽過世的事。”謝問說。
夏樵連忙點頭,拆起信來。
聞時剛張口就閉上了,省了解釋的這一環。他也垂眸拆起了信封,片刻后還是沒忍住問了一句:“你怎麼知道?”
謝問抬頭看了他一眼,又彎著眼垂下目光,展開信說:“只許你一個人聰明麼?”
聞時本該反嗆一聲或是索性不搭理,就像他慣常做的一樣。但他盯了謝問片刻,忽然斂眸蹦了一句:“對。”
旁邊“咔嚓”一聲響,那是夏樵抬頭的動作太猛發出來的。
小樵震驚地看著他哥,一時間難以分辨他哥是吃錯藥了還是被盜號了。
謝問也看了過來。
聞時卻沒再開口,只是低頭掃著手里這封信的內容。
這是李先生的妻子徐雅蓉的一封回信,信戳上的日期是1913年7月2日,信內的落款是1913年6月14日。
他掃到第二行就看到了關于奶媽的內容。
‘之前常聽你提起管家和沈家小少爺,這位蔡姐說得不多,只說過她帶著兒子阿峻一并住在沈家。沒想到這次再提,居然是這樣的事情,實在太叫人難過了,好好的人怎麼突然懸了梁?
她那兒子阿峻年紀跟沈家那位小少爺差不離吧,九歲還是十歲?小小年紀就沒了倚仗,日后可怎麼辦,你們多多照顧些吧。’
雖然話語不多,但能確定一件事——蔡媽媽確實是1913年5月19日過世的。
聞時目光落在信中那句問話上,忽然抬頭問道:“8月那封在誰那?”
謝問:“我這。”
聞時:“有提到奶媽懸梁的原因麼?”
既然徐雅蓉在信里問了一句“好好的人怎麼突然懸了梁”,正常來說,李先生多多少少會在下一封信里說一說原因,那麼徐雅蓉的回信里很可能也會提到。
果然,謝問指著信里的一行字說:“走水。”
這個說法有點老派,聞時朝他看了一眼,接過信來。就見里面寫道:
‘雖說燒到床帳十分危險,可畢竟救回來了,沈家小姐也沒有受傷,誠心道個歉日后注意一些,再不濟辭了這份工回家去,怎麼這樣想不開呢?
哎,我所知不多,不好評述。只覺得這位蔡姐也是個可憐人。
沈家小姐好些了麼?你信里說她高燒不退,我也有些擔心,她跟咱們囡囡一般大,我沒見過她的模樣,每次見你提她,我腦中想的都是咱們囡囡的臉。小孩總是怕發燒的,一定要好好照料,長身體呢。’
雖然信里只提了寥寥幾句,但拼拼湊湊也能知道一個大致的來龍去脈——
恐怕是蔡媽媽那天做事不小心,屋里著了火,沈曼怡差點出事。好在撲得及時,沒有釀成大禍,虛驚一場。
但蔡媽媽心里過不去那個坎,就像李先生那封信里說過的,她曾經過過小姐日子,后來家道中落才到沈家,時常郁郁寡歡。也許是怕人埋怨,也許是覺得日子沒什麼意思,一時沒想開便懸了梁。
到了夏樵那封10月的信里,關于這件事的內容便更少了,只提了一句‘還記得咱們縣那個朱家的老三嗎?也是小時候發了一場高燒,就成了那般模樣,跟沈家小姐的病癥差不多。’
聞時把紙折好放回信封,抱著匣子走回后院門邊,將那些曾經深埋井底的書信擱進李先生手中
那位穿著長衫的教書先生怔怔地看著銅匣,先是朝頭頂望了一眼,仿佛自己還坐在那口不見天日的深井里。
結果他望到了屋檐和月亮。
他又顫著手指匆匆忙忙打開銅匣,急切地翻了一下里面的東西,看到每只信封上都寫著寄信人徐雅蓉,他才慢慢塌下肩,然后像抱著全部家當一般摟著那個匣子。
那一刻,那些絲絲縷縷浮散在他身邊的黑色煙霧騰然勃發,像是乍然驚醒的群蛇,開始有了肆虐的兆頭。
這是渾渾噩噩的人終于想起了自己想要什麼。
他想起了他的舍不得、放不下,想起了死前最最深重的執念,想起了他徘徊世間久久不曾離去的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