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種涼意之下,裹一床不薄不厚的干凈被褥, 有一種恰到好處的暖和,其實應該很容易犯困的。但聞時就是睡不著,因為白天跟著塵不到入了一個籠。
小時候的聞時膽子其實很小,跟后來判若兩人。但礙于他喜歡繃著臉,難過了或是害怕了都打死不說,所以常人很難看出來。
鐘思、卜寧他們雖然略長幾歲,卻是資深的受騙者,哪怕后來各自成年,也都始終以為他們那個最年輕卻最冷靜的師弟,從小就是狠角色,膽子比天大,生來就干這行的。
那天的籠,鐘思他們其實也去了。籠本身并不算很麻煩,足夠這幫小弟子們學到東西,又不至于落入什麼危險境地。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有點吵鬧。
因為籠里有幾處地方魑魅魍魎齊聚,讓這幫小弟子們見識了一下什麼叫做真正的惡鬼,嚇得他們全然忘了平日里學的“君子端方”,吱哇叫喚,像一群被夾了尾巴的小田鼠。
唯一沒出聲也沒亂竄的,就是聞時。他始終跟在塵不到身后,聽著塵不到所說的話,偶爾悶悶地點一下頭。
惡鬼頭顱滾到腳邊,他也只是抿一下唇,像是怕沾到衣服一般后撤半步,然后把那玩意兒踢開。
這只是一個很簡單的動作,但對小時候的鐘思、卜寧他們來說,相當震撼。
小孩子之間的“愛恨情仇”很簡單——覺得誰不好就不喜歡誰。覺得誰厲害,又會瞬間倒戈,盡棄前嫌。
于是在那個籠里,他們對聞時佩服得五體投地。
出了籠后,他們又聊這個膽子奇大的師弟聊到了夜深。
因為怕做噩夢,鐘思他們把被褥抱到了一起,一邊說著“師弟肯定睡得很香”,一邊擠作一團。
殊不知他們夢都做兩輪了,那個“膽子奇大”的師弟還在山頂睜著烏漆漆的眼睛。
他把自己卷裹在被褥里,因為身上沒什麼肉,側蜷著就只有一小團,像個蠶蛹。蠶蛹就這麼一動不動,默不作聲地盯著那根懸吊在柜邊的枯枝。
因為枯枝上站著這屋里第二個活物——半個巴掌大的金翅大鵬。
聞時的眼珠很黑,小孩的眼睫又總是深濃稠密,這麼一眨不眨地盯著誰,總有種幽幽的感覺。金翅大鵬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要被雪人這麼看著。
于是聞時不動,老毛就不敢動。
他不轉眼,老毛也不敢轉眼。
就這麼盯了一個時辰,老毛不行了,懷疑這小孩兒在熬鷹。
茶案上的油燈一直沒熄,明黃色的一豆火安安靜靜地燃著,映在聞時的眼睛里,像松云山坳里明凈的湖塘。
老毛作為一只很厲害的傀,忽然福至心靈,覺得雪人之所以這麼熬它,是因為這天晚上油燈忘記滅了,照著眼睛睡不著。夜里涼氣深重,他怕冷,又不想出被窩。
于是老毛難得體貼一回,從枯枝上飛下來,落到茶案上。它準備小小地扇個風,把油燈撲熄。
就在它支棱起翅膀,準備扇的瞬間,床上的那個小鼓包忽然動了——
就見雪人很輕地眨了一下眼,從被褥里紆尊降貴地露出幾根手指。下一瞬,傀線就從他手上直竄出來,扣住了迷你金翅大鵬的腳,拖著它遠離了油燈。
老毛簡直一頭霧水。
它一來沒想明白,這小孩兒睡覺纏什麼傀線,夢里練傀術麼?二來這油燈是什麼金貴東西麼,扇都扇不得?
直到它看見聞時迅速把手撤回被窩,再聯系前兩個沒想明白的點,終于冒出了一個不太成熟的猜測——這小孩兒別是害怕吧……
像是在證實它的猜測,聞時睜著烏黑的眼睛一夜沒睡,直到天蒙蒙亮,師父的屋里有了茶盞相碰的聲音,他才把臉悶進被褥里,囫圇睡著了。
老毛雖然由聞時養著,但畢竟是塵不到的傀,趁著小孩兒睡覺,撲著翅膀飛去隔壁,當即把這個發現告訴了正主。
塵不到披著衣袍,正彎腰用新煮的山泉水淋過天青色的茶盞,聞言愣了一下:“一整夜沒睡?”
老毛鳥聲鳥氣地說:“可不是。”
但塵不到也沒有過多反應,只說:“還小,練一練便好了。”
他在正事上一貫是個嚴師,再縱著慣著,也不會毫無原則。他心里有套自己的標準,老毛雖然摸不明白,但知道有這麼個線。
老毛以為在“害怕”這件事上,塵不到會嚴一些,畢竟真要走判官這條路,膽小可不行。
結果嚴師當了不到五日,小徒弟雪白的眼皮下多了兩片青,熬出來的。
“這是誰家的竹熊崽子扔給我養了?”塵不到用指彎抬起雪人下巴,端詳了一下,又垂了手,問:“夜里為何不睡覺?”
他知道聞時有事喜歡悶在肚里,常常明知緣由,還會再問一句,引著聞時開口。
結果小徒弟比誰都倔,打死不提害怕,問急了就蹦出一句“天冷”。
塵不到也不是第一天領教自家徒弟的嘴硬,也沒直接戳破,只著人抬了一張小一些的床榻,擱在屋里。
那之后,小徒弟每日來去許多趟,路經的時候烏漆漆的眼珠總會盯著那張多出來的床榻看幾眼,卻并不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