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內除卻他們,也有零星游人拍照散步,該也是趕巧行過,得以進入。
祝微星挺高興,沿著花園靜走一圈,他和姜翼來到主棟那幢建筑前。夜晚的樓有著與白日不同的標致,蹁躚光影間,像覆了半雪的山,一半綺麗,一半孤獨。
樓門開著,祝微星走進去,被內里華麗懾了剎那心跳。大廳中,有數不清的輝光閃爍,近看發現是一枚枚手掌大小的玻璃球照耀散射,有的掛綴半空,有的置于尖座上,遠遠望著,星羅棋布,將整個大廳裝點成一片宇宙。結合正中矗立的透明旋轉樓梯,一仰頭,登高像可摘星。
以為外在已是藝術,走入才知內在更美,這地方到底是誰花重金建起,又為何意?祝微星忍不住愈加好奇。
姜翼見他在旋轉樓梯前踟躕徘徊,便不耐煩提醒:“磨磨唧唧,到底上不上去?”
祝微星的確猶豫,他發現游人多在屋外游蕩,入內的很少,他怕不小心冒犯了屋主。
姜翼覺得他太小題大做:“你進來時不剛有兩個人出去?還是從保安面前過,白長那麼大眼睛。”
祝微星疑惑:“有嗎?”
但他向來信他,姜翼那麼說,祝微星便上了樓梯。
二樓與一樓結構不同,兩壁由水晶磚相壘,砌出一條長廊蜿蜒在前,墻上有銀白漸層,像細膩的雪,致密的絮,鋪散到盡頭兩扇半闔的門前,門內有光,瑩燦敞亮。
祝微星走近,伸手將門推開,眼前畫面讓他再次詫異。
復古絲絨椅,朱紅大帷幕,扇形吸音墻,圍攏正中一張半圓開放式舞臺。
竟然是個劇院?
所以所謂的月光園其實是一棟小型私人音樂廳!?
這回不用身后人催促,祝微星自行走近。
臺上有不少樂器,白色三角鋼琴、大中小提琴、還有架豎琴,皆價值不菲。相較他處的不染纖塵,這些名貴樂器反倒被曝露放置,看落灰,長久無人問津。說被丟棄卻又不似,她們矗立于舞臺,寂寥孤獨,更像一種久遠的等待,等待一場遲遲未來的演出。
這想法無端讓祝微星觸動,他伸手拂了拂琴蓋,將其打開,在鋼琴前坐下。
忽然問姜翼:“你想聽什麼曲?”
姜翼面無表情。
祝微星:“隨便說一首。”
姜翼:“小毛驢。”
祝微星扁扁嘴,給他彈了一曲《春天在哪里》。
在姜翼刻薄的說出“難聽”前,祝微星又指間一動,換上門德爾松的《春之歌》,緩緩流淌。
最最初級最最簡單的鋼琴練習曲,在祝微星手下,卻奏出極豐富的生命力,像雨后潤潮,萬里晴空,一蕊青苞破土,帶來春的霞蔚。比之初彈《鐘》時,他的技巧又多嫻熟,感情切換游刃有余,隨著日日回歸的記憶堆疊累積。若賀廷芝在此,聽后一定再說不出那句“東施效顰邯鄲學步”。
彈了琴,祝微星尤嫌不夠,又去拉小提。剛嘗試,琴在鎖骨上架得磕磕絆絆。祝微星卻沉浸其中,像剛接觸鋼琴那樣,從簡到難,摸索得樂此不疲。試了小提,再是中提、大提、豎琴,他仿佛一個初入游樂場的頑童,在游戲廳,在海洋館,在海盜船,欲罷不能樂不思蜀。
拿起一種樂器,腦海內就響起一幅畫面一道聲音,交錯重復,遠遠近近。
“大伯,我又會了一首新曲。”
“我們明玥是全世界最厲害的小朋友。”
“老師,明天比賽,我有一點緊張。”
“明玥,以你的資質,全國少年組冠軍板上釘釘。”
“哥哥,我頭好暈。”
“明玥,小病而已,過一陣就能康復的,你會一直平安。”
“大嫂,不能出門也無妨,我在家里就很好,房間什麼琴都有,演奏還有你們聽。”
“明玥,不要勉強,你有自己的人生,沒必要為任何人而活。”
“廷芝,你愿意替小叔叔看著這些琴嗎?不然以后,它們大概會孤單。”
“小叔叔,你瘋了?我在網上看到拍賣行出了報價,你要把這些琴都賣了?”
“先生,要問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或許有三件事。一是沒做到哥哥的囑托,二是辜負您的栽培,三大概就是……我學了半生琴,卻沒有一次登臺的機會……”
“明玥,我也有三個愿望,一是望你健康,二是望你無憂,三是……若有機會,能再聽你快快樂樂演奏一場……”
“明玥,生日快樂。”
繞上一圈,祝微星再次回到鋼琴前,不知不覺,他竟彈起了貝多芬的《月光》。
可相較之前婉轉悠揚,這一曲他大失所常,一路手法雜沓離散,曲聲凌亂不堪。
重重敲下最后音階,祝微星癱坐凳上,微微顫抖。
姜翼一直靠在琴邊,看他自得其樂,看他滿場飛揚,看他沉郁頓挫,看他黯然神傷。姜翼像一個合格又冷漠的觀眾,一反往日焦躁不耐,始終未言旁觀。
直到祝微星停下良久,姜翼才忽然伸手,抬起他的下巴。
火熱的手指覆上祝微星臉頰,輕輕拭他眼下,拭去不知何時無聲無息流下的淚。
算不得多溫柔的動作,卻讓祝微星心臟一停。
他抬頭,正對上姜翼雙眼,往日總裝著怨懟氣怒的眼里此刻竟有著幾分憐惜。許是室內燈色太亮,許是距離過近,讓祝微星終于在姜翼眼底看到除夕那夜賞燈時被周圍幽沉掩去的熾熱翻涌,熾中漏了情,熱里還含了欲。